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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名 ⟪候車季⟫


【散文組】

第一名

候車季

醫學六沈弘祥







《候車季》


如果將客運比擬成一趟枯燥漫長的解送,候車大概就是行前短暫的羈押。

    多數人應該如此認定吧?所謂日子,二十四個小時捧在手裡沉甸甸,卻充斥許多無法刪減的必須開銷,交通實屬大宗。例如再精心規劃的旅行,其中半數時間,難免沾附行程和行程之間趕路的風沙,旅客巴不得世界是一張地圖,任兩點摺起就能相連。至於那些需要特地挪空、用於等候交通的片段,更該歸類為可憎的浪費,猶如製作三明治所割去的吐司邊。

可我尤愛咀嚼這些吐司邊。

我的人生曾有那麼一段季節,生活的摺頁展開,不是在國道的客運上,就是在轉運站月台內,引頸等候客運駛近。

北上讀大學後,回家,不再比照吃飯睡覺一樣內化成例行公事,而是待到電話那頭偶爾催促,才特地於行事曆上新增的一則提醒。反觀家住北部的同學多仍每日通勤,有的買月票搭捷運、有的靠公車輔以共享單車;少數幾位繼承家中九成新的進口車,走路時一串金屬在口袋彼此碰撞,晶瑩的玻璃渣刮著旁人的耳膜。我只能從書桌抽屜翻出厚厚一疊邊角微卷的客運車票,垂垂老矣的迴紋針在票面留下生鏽的咬痕,幾張是同寢學長畢業時慷慨轉贈,其餘皆來自客運公司周年慶,買十送二趁機囤積的戰利品。

預售票只印起訖點,乘客需要自行上網劃位。首先輸入十六碼流水號,選擇時段與座位,確認送出後,再將乘車細節謄至車票。最怕行程臨時變卦,必須持票臨櫃辦理更動,少數櫃員會重新列印一張新車票,但多數是以簽字筆草草劃掉原先的筆跡,於一旁重新加註並蓋上站務員章。車票紙質不易吸墨,塗塗改改的票券捏在出汗的掌心,指腹沾染桃紅印泥,滿紙漫漶直到上車驗票時才被尷尬地揭穿。

我所就讀的大學傍山,坐落城市的肩胛。客運自台北的胸膛越過蒼翠綿亙的山稜鎖骨,短暫在此停留後,復順著背脊一路朝南。轉運站改裝自平房,除了基本的櫃台和候車區,還植入兩台按鈕閃爍的販賣機,底端贅生一間陰暗廁所。空間設計堪稱完美,沒有人使用的話。長椅的前後間距乍看適當,卻忽略乘客往往大包小包,擦身時像兩輛砂石車於巷弄會車。唯一的走道也不夠寬敞,櫃台前購票的隊伍老是和進出站的人流打結,趁亂插隊者屢見不鮮。

實屬狹仄的站體,每逢假期前夕,體感更被加壓至罐頭裡支離破碎的魚肉。客運才剛舀走一小匙屁股,隨即又裂殖更多屁股,湧向空出的半個座位,彷彿一鍋沸騰的稀飯,越舀越多。有趣的是,數聲「不好意思!」和「借過──」,無論語氣不耐或謙和,總能在人群中闢出一條罅隙,讓掛滿提袋的雙臂沿途揮舞,從櫃台搶進深處的廁所;或一列行李箱左扭右拐,自角落磕磕碰碰抵達門口。

空間的壓迫,改至轉運站外圍騎樓等車即不再窒礙;但客運抵達時刻的善變,使每顆鵠候已久的癡心顯得廉價。首次搭乘,我傻傻依照官網的公告:台北總站發車+30分鐘,準時抵達轉運站,卻發現候車人群根本尚未形成隊伍。十五分鐘後我忍不住詢問櫃台,深怕班次其實提早抵達又駛離,只見整理票券的手朝候車區一比,示意我坐下休息。我再度檢查官網,才發現魔鬼藏於公告底部的一排小字,「實際行駛時間依路況而定」。四天連假前夕又逢雷雨,那輛車最後比表定遲了將近一小時,才悠悠哉哉駛近。

儘管誤點在所難免,但變異度甚鉅,傍晚的車次有時能沿途收整最後幾街的夕陽,有時亦須涉過淹及胸腹的夜色。候車的人們左顧右盼,猶豫是否要衝去對街小吃攤外帶一條飯卷或一杯手搖。一旦決定冒險,心中虔誠祈禱接連幾回紅燈轉綠,街口千萬不要轉入自己望穿秋水的那班車。班次若不幸抵達,數分鐘內必然再度駛遠,街道如常,方才匆匆上下車的人流恍若煙火消逝後,蹣跚於瞳孔的青綠殘像。輸家站在對面乾瞪眼,鹽酥雞的油鍋正灑下九層塔,詢問要不要加辣。

既然夾雜不確定性,我索性將候車升格成一場全有全無的豪賭:多方揣摩誤點的程度,直到最後一刻才前往轉運站。若遠遠看見一排人影魚貫驗票上車,便全速衝刺,搶在進站如廁的駕駛返回之前擠進隊伍,safe!大口喘氣,每一條血管都在用力鼓掌。勝率七成。

臨時起意回家,但當日座位售罄,補位,又是另一場運氣的比拚。從櫃台取得一張號碼牌,數字代表已有多少人參與這場競標。客運抵達轉運站,權充莊家的車掌統計好車內剩餘空位,旋即轉頭提高音量:「補位一號──,補位二號──」拖沓的音調像一隻隻伸長的手臂,撥開密集的人群,揪出幸運得主。「八號!八號在現場嗎?……,九號──」競標的高潮,屬於沒有回音的號碼,下一順位者連忙交出車票上車坐定,最怕前一號突然現身,與幸運失之交臂。

一陣解脫的長長吐氣聲,油壓門闔上,客運開動,站內的賭注或競標已成終局,乘客的關係不再競爭,路況或塞或順,往後同車一命。耗弱的精神像遠離風勢的細線,千絲萬縷癱軟在座椅內。慎選座位的重要性此刻彰顯,玲瓏的單人座始終是第一首選,不必挪位不受打擾,還獨享左右扶手,身心濃縮成一枚封閉的蛹養精蓄銳。車尾則能獨占整排共五個座椅,但晃動較大恐怕暈車。其餘的雙人座之中,駕駛頭頂的位置雖然上下空間窄,相對換得從擋風玻璃欣賞前方視野;逃生門後一排的座位有小桌可置放什物,卻沒有腳踏板而容易腳麻。最後還得評估是否距離車頂的小電視過近,裡頭播放內容始終是行車安全,既不能轉台也不能關閉,實屬熄燈夜車上最干擾的照明。

扣除偶爾不識時務的暢聲通話者,車程大致寧靜。多數乘客戴上耳機,將注意力傳送至podcast等影音國度,客運只是安放軀體的載具。幾個閉目養神的身體不斷變換姿勢,頭自然歪斜則項頸不久即痠麻,統一尺寸的座椅頭枕又無著力點供支撐,光滑的玻璃窗既硬且明顯反映車體震動。幾經嘗試,索性前傾,腦袋擱在環抱的背包上,回歸子宮內胎兒的樣態,還不忘伸手收闔車頂的空調葉片,避免冷風從後領口刮向尾椎。

頻頻的煞車與加速,一車鈍圓而濃稠的夢隨慣性搖晃,睜眼,途經巨大城市的交流道,全線道的車輛無一倖免於夜的沼澤,車尾燈有氣無力地哀鳴。窗外的漆黑萬頭攢動,部分簇擁向隔壁線道的油罐車,復又以前方卡車的豬隻作祭,載歌載舞一場召魔儀式。我嚇得閉眼,許久後再度睜眼,輪胎仍然奮力空轉,夜色一點一滴飛濺在後車的擋風玻璃上。

漫天的黑都消耗殆盡之後,客運恢復既有的速度。倚著乾淨凜冽的玻璃車窗,眼睛與窗外幢幢的五官對視,分隔島上整齊劃一的防眩板骨牌似地爭先傾倒過來,遠方田間的路燈雕刻著窗裡模稜的輪廓,山丘和樹海的墨綠色塊撲粉於黑夜囓剩的半張臉孔。刷!突然撞入一陣明亮銳利的橘黃,魅影逸散,然而光線違和如同被醃漬過,原來客運駛入長長的隧道。

儘管車程冗長,多數乘客卻幾乎不會使用車上的廁所。尿意老是和廁所作對,如果車上缺乏廁所,即使搭車前特意擰乾膀胱,甫上國道竟已坐立難安;車內一旦附設廁所,尿意又躲進肚腹深處冬眠。於是,車上廁所的實際功用是一種心理療法。某幾回尿意提前驚蟄,萬不得已,我在持續晃動的車體上抓牢把手踽踽獨行,下樓梯鑽入加倍狹窄的行李層,模擬華容道移動橫七八豎的行李箱,勉強騰出拉開廁所門的空間。對準馬桶快速脫褲解放,四肢軀幹牢牢抵住牆板製造足夠的摩擦力,隨時預防煞車帶來的踉蹌濺灑無可挽回的悲劇。完畢,才發現迷你洗手台只是裝飾,雙手心虛地抹抹衣襬,處變不驚地悄然回座。

當車頂的燈條再度明亮,宣告客運已駛下國道,即將逐站逐站吐納乘客。大型的下客站,司機自然會停靠;冷門的小站,欲下車的乘客須主動按鈴告知。頭幾次搭乘,深夜的市景一片模糊,難免直到過站才恍然大悟,急急按鈴,好心的司機碎念幾句仍會靠路邊停下,但多半只能再坐一站。然而下車鈴也不宜過早按壓,曾遇過司機開車渾然忘我,到站時忘記鈴響而未作停留。多回試誤學習後,歸納出在下車站前一處路口按鈴提醒,屬於最周全的時機。繞行過半座城市,客運像冰原不斷分裂出大小板塊,抵達倒數第二站,乘客經常只剩即將起身下車的我。空調持續進氣,上車時溫度適宜,此刻卻使人不住哆嗦。

下車站其實只是人行道上一根歪斜的站牌,甚至沒有標示供客運臨停的車格。佇立街燈之下,眼鏡的霧氣將散未散,我知道即將有一台車靠邊停下,車裡的人會接過我手中的行李,一邊詢問晚餐吃了沒,還餓不餓要不要繞去吃臭豆腐。

深夜的寒氣絲毫滲不進這盞柔和的光線裡。

大學最後一個學期,轉運站附近的大型醫院新落成一棟地上五層、地下三層的新站,整併了散落城市四隅的所有站點。像被透明的食拇指斜向拉伸放大,新轉運站寬敞氣派,路線選擇和發車頻率皆顯著提升,一樓月台旁的小吃數量媲美百貨公司美食街等級,所有候車區都裝設遠超載客量的長椅,現代化男廁女廁和無障礙廁所安排專人定時清掃,智慧空調維持整座轉運站永遠的舒適。無離峰的絡繹人潮讓車站晉升商場,彷彿候車只是附屬功能。坐在無盡的長椅上,禮貌的乘客們彼此間隔,像一座座孤島,身旁只有數枚提袋和行李停泊。幾乎不會再被匆匆忙忙擦身而過的背包猛烈撞擊,也不需要在壞天氣狼狽地縮身呵氣。僅存的打擾,是清潔人員偶爾推著掃地機經過,客氣地麻煩大家抬腳,像上潛的座頭鯨游過一排列嶼,依次拍湧出溫柔的波浪。

某天我偶然經過舊轉運站,才發覺整排商家已演化一輪,陌生店面林立,舊站原址淹沒其中,竟然無法指認。隨之而來的困窘,是腦海中櫃台人員的臉孔和原始班次的代碼都幾盡朦朧,甚至越想拼湊就越發籠統。過去的一連串細節,彷彿都因為鏈鎖反應的第一步驟停擺,而悉數亡佚。原來所有我不曾搭乘而目送遠離的車次,早就狡猾地串通聯手,一班接續一班,暗度陳倉載走候車季裡擁擠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