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二名
人物
醫學二‧李蓁尹
人物
「我們老師感覺很壯欸。」組員說。
空氣濃稠粘膩,氣味濡染滑進會厭,深入體腔。眼前布料層巒疊嶂如雪山起伏,山峰是鼻樑,脖頸是河谷,腹部的丘陵之下,有無色的河流自雙足間的峽角入海。
「我也覺得。」我說。
助教的聲音自天花板傳來,在學校老舊音響系統的轉述下顯得聲嘶力竭。「站好,不要聊天!扣子扣起來,看一下自己領子有沒有擺正!」我們像群毛沒長齊的雛雞,睜著沒見過世面的眼睛,嘰嘰喳喳的圍成一圈探頭探腦。一個窩裡總有幾隻慢飛的,在眾人的視線和助教的催促聲中慌慌張張的站定。
時辰已到,師生就位。一聲令下,我們全部閉上嘴。
教室中只剩下衣角與黏稠空氣的摩擦聲,老師的身影隱沒在布料之下,液體染濕纖維,如冬末的雪原將融未融,隱約透出下方土壤的色澤,褐中泛著黃。
「開始默禱。」
倒數計時六十秒,有些人闔上眼睛,有些人垂下脖頸,身旁的同學雙手交握置於胸前,是心臟的位置。我端詳著老師的臉,試著把照片中的面容放到白布之上。
李老先生,九十歲,育有五子,少時隨國軍來台,曾任教師、啤酒廠員工等職,性格開朗樂觀,甚少麻煩子女,盼奉獻自我,為台灣醫界作育英才。
照片是長輩群組常見的風景人像照,畫質不算好,能看出背景是某座台灣的山,李老先生站在大樹旁,朝鏡頭笑。
謝謝老師。我默默的說。
一分鐘結束,眾人從沈默中收心,下場,上刀。掀開白布,李老先生就臥在我的身前。模糊的照片被填上細節,手術燈下,他的雙眼緊閉,皮膚略為起皺,散生著零星的茶色斑點,紋理毛髮纖毫皆見。頭頂至腳掌,途經五官、胸腹、生殖器與上下肢,是一片沃饒的地,等待春雨潤澤,耕者開墾。
解剖教室常年開著冷氣,老師穿得很厚,皮膚、脂肪、筋膜、肌肉,層層疊疊,密不透風,謹遵不成文的規則,隨自然而然的藍圖將內臟與骨骼緊裹。而我們未來半年將要做的,就是撥開一件又一件的細緻外衣,追溯神經,游離血管,從表皮至臟器,從指尖至肺葉,抽絲剝繭,追根究底,直到老師的一切由內而外都在我們面前鋪排開展,再無任何隱私。這是死者所獨有的赤裸,生者無法企及的坦誠。
我們的第一刀切在老師的後腦勺。由枕骨隆凸向下劃,穿過整片背脊,直直切到尾椎骨。之後,再從胸、腹位置橫切兩刀,自切痕的十字中心挑起皮膚,小心的將表皮與皮下組織分離。背部的皮膚脂肪都厚,淺層也沒有需要保留的神經血管經過,正適合給菜鳥們練手。
我要剝人的皮。
我一面想著,一面小心的切下人生中不可癒合的第一刀。刀鋒隱沒入皮下的那一瞬間,我的後腦勺陣陣刺麻,和下刀處同樣位置。
嚴格來說,這不是老師身上的第一刀。第一刀的位置落在右側的大腿上,傷口以粗線拉了數個簡單的交叉。這並非生前手術的痕跡,而是大體成為老師的證明。
活人當老師尚且要考教甄,死後想成為大體老師也並不容易。不可患有重大傳染病,不可曾進行大手術,不可有未癒的傷口褥瘡,不可器官移植,不可過胖,不可過瘦,不可溺斃,不可車禍,不可他殺,也不可自殺。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通過層層檢驗,在過身後,最終還要經過遺屬點頭同意,才可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送入醫學院防腐保存。
這才是大體老師身上真正的第一刀。在股動脈劃出開口,注入福馬林、甘油及石炭酸的混合液體,有機溶劑取代血液,上行至心肺,復又流向四肢百骸,散至肌理筋絡,十分鐘內灌流全身,再置於福馬林池內浸泡一年,才能真正「出師」,坐上解剖檯。
我的解剖刀在表皮與脂肪間遊走,皮膚去除底層結締組織,袒露出蒼白的內裡。下週適逢中秋,皮下凹凸不平的紋理讓我應景而不合時宜的想起柚子,水果也是這般被剝去粗糙外皮,揭開纖維細絲,供人吸收那飽含汁水的內在。不會說話,毫不反抗,這是一個被默許的巨大傷口。創世紀第九章第四節裡,上帝說,你們不可吃帶血的肉,因為血就是他的生命。失去了生命的死者不會流血,但老師在臨走前簽下契約,自闃黑的國度回首,於是灌注入體的福馬林在血管中湧動,取代鮮血,成為了全新的不腐的擬似生命的載體。一刀又一刀落下,些許透明液體從組織間滲出,匯流成河,帶著膩人的氣味。我滿手殷紅,福馬林是老師的血液,老師在我的刀下流血。
上刀一次三小時,一週四五次,時間走得很快,我們認完背部的肌肉與枕下三角,將老師翻回正面,打開上肢與胸腔。大體解剖學課程很重,大三生每天唸得天昏地暗,焦頭爛額,第一次段考前不幸連兩天颱風假,其他學生一片歡欣鼓舞,只有我們崩潰不已。進度沒開完,要怎麼考試?週五好不容易正常上班上課,我們從早上八點補刀至下午五點,情況緊急,默禱結束後,大家熟練的揭開白布,兩人開手掌,兩人開胸腔,剩下的人從福馬林桶中拿出心肺,繼續週二未完的進度,務求在十二點前開出全部構造,下午才有時間模擬考。我們害怕著著十二點的鐘響,頻頻回首瞥向身後的時鐘,就像參加舞會的灰姑娘。
「冠狀動脈還沒游離乾淨欸,現在就切嗎?」
「沒時間了啦,要游之後再游,趕快開心比較重要。」另一個組員催促道。
「是從這裡下刀嗎?」主刀的同學有些猶豫,「我切了喔。」
「應該沒差吧,」我說,「只要確定沒切到房室瓣就好。」
我們圍著一顆心,心臟的主人躺在不遠處,為我們敞開心胸,兩勒插刀。兩個開胸的組員一左一右,頭幾乎要伸進胸腔裡,我能從他們無助的眼神看出挖交感神經的路途備嘗艱難險阻。不知道是誰說了句:「我們和老師現在是掏心掏肺的關係了。」大家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很微妙。
右心室被劃出了ㄇ字型的痕跡,厚而彈的肌肉向外翻開,裸露出人心的最深處。心室內側的肌肉呈蜂窩狀,稱作Trabeculae carneae,上有前、後、隔三種乳頭肌,以白色的絲狀纖維Chordae
tendineae與房室瓣相連。這裡是血液的中心,是愛、精神與生命的駐地,掌管心律、勇氣、同理和虔誠,一切構造皆有又長又難記的拉丁文名,唯獨看不見那二十三克的靈魂的痕跡。解剖刀之下,心臟是肉塊,是一群細胞,是肌球蛋白與肌動蛋白甚至碳氫氧原子的集合體,而一切形而上的事物攤在手術燈下,化為塵埃,無影無蹤。
心室內散落著黑色的碎屑,是凝結的血塊,輕輕一碰,就簌簌掉下粉末。我拿起心臟,把血塊倒進塑膠盆裡。學期初老師千交代萬交代,一定要把皮膚留在大體老師身上,以便日後進行縫合(「讓我看到皮膚掉下來我就當你!」教頭頸部的老師威脅道。),但對於皮下脂肪及肌肉便沒那麼講究,清理游離的過程中必然會生出無數肉屑,白白黃黃,堆在塑膠盆中,像超市裡半瘦半肥的絞肉,等著下課前集中倒進肉屑桶。學期過了將近三分之一,塑膠桶裡的袋子已頗有份量,老師衣帶漸寬,雖不至於日漸消瘦,但顯然也被我們刮下不少東西。
幾個人拿消毒水洗心臟去了,難得半刻空閒,看著解剖檯下藍色肉屑桶露出的塑膠袋邊角,我隨口問道:「這些肉屑最後會丟到哪裡?」解剖實驗室中,手套、刀片、衛生紙等一次性廢棄物都會進行集中處理,不可與一般垃圾混雜,肉屑想必也是如此。
「會和老師一起火化啊。」路過的助教說。
助教話音輕柔,於我卻不啻於一記重雷,無以名狀的感覺倏然瀰漫心間。活人每分每秒都有細胞凋亡新生,於是我得以咬指甲剪頭髮,能夠肆無忌憚的瘀青流血、受傷結痂,拋棄是生者的特權,那是一種有恃無恐的微小死亡。人心一旦停止鼓動,變化便不復存在。忒修斯之船不再重建,踏過的河水停止流淌。在斷氣的那一個瞬間,一個人的整體當即被下了定義,於是哲學問題就不再令人困擾。灌注福馬林的老師多了約二十公斤,依循過世時的定義,躺在解剖檯上的是老師,取出的心臟肺臟是老師,切下的鎖骨肉屑毛髮組織仍舊是老師。這是一個可分離而不可分割的整體,埃及神祇歐西里斯能在被分屍後復活,因為妻子伊西斯拼回了他的所有肉塊。我不禁愧怍,老師任我們抽筋剝皮,默默無語,而我竟擅自將老師的一部分作為物品而非人,劃入廢棄的範圍。
人、物,物、人。人和物看似二元對立,實乃以光譜銜接的兩端,活人尚能物化,軟體也可擬人,而大體是人又非人,是物又非物,遊走流動在物人之間,民法第6條規定:「人之權利能力,始於出生,終於死亡。」死人沒有人權,連捐贈大體的最終權利都握在家屬手上,但人的位格不會一夕消失,那是漫長的、往物的方向移動的過程,前進的步調不定,由凝視的他者定義。我搜索枯腸,一時難以在光譜上找到一個讓情感與實務共存的平衡點,最終,只能暫將一切糾結摒除於表淺意識之外,待下課再次拾起。
洗心臟的同學端回鐵盤,我們輪流用手指觸摸肌肉與瓣膜,試著分出三尖瓣的三個方向。手術燈照著胸腔,鐵盤這端光線不足,於是我將頭湊近心臟,直到心中一切關竅都清晰可見。幾秒後,我的視線一陣模糊,淚水在眼角駐留,潮濕的踱過臉頰。福馬林刺激雙眼,提醒我不要忘記流淚。
「我不行了。」我放下鑷子,朝後退開幾步。
桌邊的組員抬頭問道:「要衛生紙嗎?」
「沒事。」我走向解剖檯的頭端,指著閥門:「太燻了,誰把通風關這麼小!」
「好像是技佐。」開胸腔的組員說,「他說我們這邊是通風管的頭,開太大會讓隔壁小教室的人被臭死。」
難怪解剖檯邊一片語低香近。我摘下手套,用廚房紙巾擦拭眼睛。桌邊的鐵架吊著一具骷髏,下顎骨因重力自然下垂,張著嘴,看起來有些滑稽。教室中除了大體老師,尚有許多骨骼與組織標本,他們也是大體,卻未被給予老師的尊重,據說來自早期規定不那麼嚴謹的年代,無名的屍體無人認領,最終流落至解剖室,或去除血肉,或切成一片片封入罐頭中,擺進角落。想來這些標本在光譜上,與物又更近了一些。
幾個透明方盒中泡著一隻隻斷掌,一群同學圍著,爭論如何區辨掌側與背側骨間肌。兩者位置幾乎重疊,一是單羽狀,一是雙羽狀,在掌骨之間開展,宛若羽翼。人類歷經萬千年更迭,仍能在骨中找到天使的痕跡。
下午還要上刀,解剖檯不必收,也沒有下刀前固定向老師道謝的儀式,淋了石炭酸,薄布一蓋,大家便休息吃飯去了。我在教室駐足,隔著如山巒起伏的白布,老師的肌肉血管神經骨骼在我眼中一清二楚。福馬林的氣味衝入鼻腔,我默默鞠躬,朝著知曉名姓生平的大體老師,朝著散落教室的無名標本,無論是朝著物,或是朝著人。我們切割肉體,卻不曾解剖靈魂。
「謝謝老師。」我真誠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