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第三名
給F 寫一封不曾得到回覆的信
中醫三‧黃煒程
《給F:寫一封不曾得到回覆的信》
親愛的F:
很久以後我才曉得獨旅的意義。你可能會覺得奇怪,畢竟過去你所知道的
我都是一人旅行。然而後來我才真切地體會,所謂獨旅不只是生理上獨自一
人,心理上也須完全獨立,知道有人總會在另一頭等待,而放心的去奔跑、去
跌倒,是不能稱之為獨旅的。我必須坦承,最初的獨旅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種要
強,證明我足夠成熟,能安心在一片陌生的土壤存活、行走,無論流浪到何方
都不至於凋萎。但是我錯得徹底,過去一路上我反覆而徒勞的移動,清楚感覺
自己體內有什麼悄悄崩解著。那是失去支撐而導致的毀壞,是不可逆的過程。
季節緩慢流去,我也再也無法回到最初的模樣。
寫於7/26
親愛的F: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問我,為什麼要一個人去這麼遠的地方。說真的我也不
曉得,只記得起飛前一個傍晚才曉得班機被取消,迫切想逃離的心情就這樣被
卡頓在原地,像口吃時梗於喉中的字句,延遲脫口而出的也只是早已過期、腐
敗而軟爛的現實。或許對你而言我的書信也是這樣:太多想說的卻太晚說出。
橫跨大陸與海洋,安坐在晚你六小時的時區,卻也是這樣我才敢寫信給你。我
的日光比你晚一些,白天比你長一些,但我還是有足夠的時間醒著,而不去夢
見我所害怕的一切。在一無所有的年紀,快樂與悲傷理應都要一無所有,到現
在我還是不曉得,我到底為何因生活而感到痛苦?
寫於7/27
親愛的F:
不瞞你說,這幾封信是我久違的提筆。很長時間我什麼都寫不出來,新
詩、散文,哪怕是一篇短短的故事,我失去組織字句的能力,無法訴說,常常
提筆寫了兩句就無法再寫下去,請原諒我的斷斷續續。像是下面的詩句「一個
人走/模仿陌生的音節/被交錯的目光反覆曬傷/坐過一站又一站/去誰也抵達不了的遠方。」我一直對遠方有難以言喻的嚮往,想起村上春樹所說的:「國境之
南,太陽之西。」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遠方,直到靈魂死去,脊柱就能開出
花。「然而最後也只有沙漠留下,」不管今天是獨自一人,還是有人相伴,最後
是不是也只能不留痕跡的走離。
對你來說我也是嗎?
寫於7/28
親愛的F:
記得你一度好奇我的舊名。其實我也要十分艱難才能想起,如回想小時候
的記憶。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青春期發生過的所有也只是一筆筆條列的事
件。那些跌宕起伏的情緒、矛盾、曾有的掙扎與痛苦,無論我再如何努力於腦
中搜索,都無法憶起。我曾在網路上看到人類的心理防禦機制有一種稱為解
離,或是叫做遺忘。第一次聽到「解離」這個詞我是這樣理解的:有什麼從你
的軀體消失了,它走得很遠很遠,到你無法觸及的地方。是因為這樣才導致遺
忘嗎?曾有朋友問我若有機會,願不願意想起曾經,我堅決的搖頭,我不曉得
當初我花費多大精力選擇遺忘,但我不願重新讓褪色的過往再次鮮明。或許長
久以來,我已經將忘記變成下意識的行為,無時無刻我都感覺自己正在解離,
腦中有零碎的片段閃過,知道自己正隔著遙遠的窗,折射而扭曲的凝視實體的
我。我知道同時有部分的自己正在流失,像海浪帶走沙,捲走一些又帶回另一
些,但那終究不是原本的。
寫於7/31
親愛的F:
除了忘記曾經的經歷,我有時也懷疑我也失去愛與被愛的能力。這件事像
是突然的,「啪」一聲的剪斷,沒有兆頭的就發生了。從某時間起,我無法靠近
任何人,我總覺得我和所有人都隔著一道難以言說的膜,儘管你看不見,但它
就是真實的存在於那裡,撕也撕不開的真空,我聽不見,旁人也聽不見,只能
看著有人來過,佇足又離去,如果失去更加痛苦,那為何要擁有過?親人也
好,朋友也罷,情人更不用說,我們都是生命中彼此的過客。
寫於8/1
親愛的F:
忘了告訴你,這幾天我也只是忙著移動、思考如何從一個景點到下一個景
點,或是從一個國家行到另一個國家。搭乘將近十二小時的夜鋪火車,認識同
樣來自台灣的暖心室友。然而最終我還是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在迥異又相似的
街道上晃蕩,浸泡於一種種陌生的語言而感到安心與徬徨。
一個人獨行久了,或許換到什麼地方都沒差別,只要是不熟悉的地方都
好,只要是越遙遠的地方都好,就這樣讓我漸漸走離,讓我走過的道路漸生棘
刺,而時間也無法留下。流徙的時間越長,本身的存在日漸稀薄,我常常覺得
若是有一天,我完全感受不到自己時,那時候將會如何呢?
這或許也是為何我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獨處,一個人行走、一個人吃
飯、一個人走近又走遠,唯有此時我才能感受自己真實的存在於某個角落,能
聆聽、觀看以及感受周遭。徹底的孤立自我,就會不得不努力活著。
我會堅強。
寫於 8/5
親愛的F:
我其實一直不奢望能得到你的回信。只是希望你能稍稍諒解,一人長時間
旅居於異國真的會漸漸忘記自己的語言,也謝謝你從未將信件退回(或許是你
根本沒有收到?)。不過這樣也好,你就不會看見這些灰暗而混亂,充滿無病呻
吟的字句。在不同國家我漸漸適應了不同語言,也開始辨別迥異的路標:德語
區的字母上總有兩個俏皮的點;東歐國家的字母用小小的勾不經意標記,其中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捷克語,他們的句尾總會帶著「yo」,在交談時充當贊同。然
而在急診室中有一名八九十歲的老婦人要替換導尿管,在被掰開雙腿時劇烈的
慘叫:「yo!yo!」o的尾音痛苦拉長拔高,有一瞬間我以為那是不小心被錯置
的字詞,不該是被用在這裡的,或許和老婦人心中所想一樣,她也不該在這
裡。負責替換尿管的醫師則是每講一串話,句尾就用「yo?yo?」安慰,字尾
微微上揚,帶著些許彎曲,彷彿能拉住什麼,卻也只能不停下墜。走出急診
間,不同型態的音節還在我腦中迴盪,我第一次感到害怕,離疼痛、離死亡,
第一次感到被扼住喉頭,不能呼吸。
寫於8/9
親愛的F:
在歐洲有一段時間我居住在男女混層的宿舍,浴室和洗手間門上貼著剝落
的男女生標誌,彷彿性別的界線也在此刻模糊,男女出現在同一間浴室,不同
氣味來往,淋浴間的門只有一層透光的簾子阻隔,有光線時就能看清裡面人的
身型輪廓。每次換我洗浴時我總是害怕,有人會那樣輕易將簾子掀開,如此一
來會不會透視我隱藏於肉身下,那歪斜扭曲的胛骨。
而來歐洲的最初幾天我就將吹風機燒壞了,幾週以來我都只能用毛巾,反
覆而緩慢擦乾溼透的髮。很快我就厭倦這樣的過程,如同過去的每天一般,單
調遲緩的度過,當初我是那樣急切地想要離開,卻發現也只是從一處倦怠的地
方移動到下一個地方。或許其實我什麼都沒有變,沒有所謂的反覆失去,我只
是換了個地方,假裝失去了什麼就能夠有哀傷的理由。
寫於8/14
親愛的F: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當初為什麼你會突然與我斷絕聯繫。但我問不出口,我
認為選擇沉默的一方都是有理由的,我唯一能做的是不過問,並同樣安靜無聲
地走離。畢竟真正要走的人是不會大張旗鼓地離開的。我好幾次想點進我們過
去的對話紀錄,尋找可能的蛛絲馬跡,但總是還沒看幾句對話框就自動跳開,
或許是不想讓我看見吧。不過這樣也好,否則我就無法寫下這些信了。儘管你
可能會覺得很煩,感覺我來來去去都在繞著同個東西講,然而我本來就沒有要
書寫多麼精緻有邏輯的文字給你,我只是單純的想透過某個管道,讓事物得以
離開,至少不是盤根錯節於我的腦中。有很長時間我什麼都不願意做,包含工
作、與人交談、回復訊息、進食,以及睡眠。我只能漫無目的在不同的街區遊
蕩,或是不著邊際的騎向另一座城市。我很疲憊,但我依然必須走,這樣才能
離那些負面的念頭越來越遙遠。
就像我現在正遠離你一樣。
F:
寫於8/20
某一個假日我突然發現自己出現在前往波蘭第一高峰山腳的巴士上,會說
「突然發現」,是因為原先來歐洲我完全沒有爬山的打算,但很多事情常常就是
這麼發生了,不需要任何預兆與醞釀,像是從石頭中蹦出的嬰孩。很久以前我
是不擅走遠的,或許應該是不能走遠,我害怕未知,恐懼無法看清的遠方。但
自從我發覺用盡全力、充滿痛苦的抵達某個地方,或完成某件事,能使我感到
存在,我便開始在不知不覺間越行越遠。整個暑假我都在不斷的搭車、不斷的
行走,以及不斷的書寫。穿越一片片荒野、山嶺與湖泊,深深感受到痛苦是我
存在的真實理由。
有一部分還是因為你。好幾年前有一部電影名「我想吃掉你的胰臟」,意思
是「我很喜歡你」。我總覺得我好像在做類似的事情,只是我無法吃掉內臟,唯
一能做的是慢慢將自己變成你,學你的興趣愛好,模仿你的作息,假裝自己正
透過你的眼睛向外看去。或許也是因為如此我出現在這裡,其實我們所遇見的
人,看見的風景,走過的路,一切都是有原因的。經歷的一切讓我得以成為
我,也是這些使我時而歡笑、時而痛苦的瞬間,推著我往截然不同的岔路口走
去。
寫於8/25
F: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大概是我在回國的飛機上了。我知道你已經降落城市
的另一頭,距離我五六個小時的車程,與我不遠而不近的距離。但是這樣就
好,身在同一座城而互不過問,會不會也是一種擦肩。機場裡有些人前行有些
人回頭,我望著那些相互擁抱、面對面哭泣的人們,一瞬間突然有了不願離開
的念頭。然而我還是頭也不回的過了海關,我一直、一直向前擠過層層人群,
前方是燦爛到刺眼的陽光,那一剎那我突然有些閃神,周圍的人聲、身影彷彿
被強烈的反光吞噬,彷彿這世界只剩下那一束日光,穿透我的瞳孔,直達我很
深很深的某一處──
然後我得以到了這裡。
寫於我抵達的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