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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小小的我們⟫



【散文組】

佳作

小小的我們

護理碩二許芳瑜

小小的我們

我都叫他「眉毛」。

因為眉毛很喜歡挑眉,或許這也是他全身上下最能活動的地方了吧?畢竟他小小的軀體都被插滿了管子。仔細量了一下,眉毛還不到七十公分長呢,卻能夠有七、八條管子在身上,四肢都被牢牢地固定著,只剩下眉毛了。

小眉毛是早產兒,圍繞著他病床的每一台儀器都比他沉重,任何一台機器掉落在他身上都會讓他永別這個世界,現在卻是維繫他生命所不可或缺,記得我初踏進病床時,其實是找不到小眉毛的,陷在儀器叢林中的小眉毛。

為了讓眉毛的身軀活著,選擇了沉睡治療,如同睡美人一般,讓呼吸器替代肺功能、讓靜脈營養取代配方奶,等下一次醒來時已經長大了,人事已非,但眉毛不會知曉這一切,我們都知道,眉毛不會長大。

沉睡治療偶爾會有藥效比較差的時候,眉毛就會在這時候開始挑眉,告訴所有人:「嘿,讓我醒來看看這世界吧!缺氧又如何?我就是要醒來!」極少數的時刻,眉毛會睜開眼睛,睡眼惺忪的轉著大眼睛,若雙手沒有被固定,還會舉起手開始搓揉雙眼、吸吮手指。這樣的時刻,總是讓身為護理師的阿姨們忍不住多放縱他一會。

然而這樣的於心不忍,往往下一秒就讓呼吸器警鈴大作,只因連這樣抬起手都讓眉毛的肺無法好好擴張運作,默默地,讓眉毛再次陷入沉睡。

在住院的這五百天中,眉毛的爸爸與媽媽總是不間斷的探訪,每一次探訪,伴隨著溫柔的聲音低聲訴說、輕手輕腳的復健活動,深知眉毛的情形以及醫療團隊的共識。

那天,是眉毛離開前兩周的事。

爸爸與媽媽一同前來探訪,我試探性詢問是否願意在加護病房會客時間後多留一會,因疫情規定,無法兩人一起陪伴在眉毛身旁,在得到醫療團隊准許後,爸爸媽媽一起進入了眉毛的儀器叢林。

一點一點挪動,眉毛、連接眉毛的管路、眉毛、連接的管路、眉毛、儀器、管路…一點一點的,讓眉毛到了爸爸的懷裡。

「哇!爸爸第一次抱你耶!你看,爸爸手都不知道怎麼放。」爸爸笑著對手中的眉毛低語,媽媽早已潸然淚下。

整理好口罩內的淚痕,媽媽站在爸爸身旁,與眉毛同仇敵愾的取笑爸爸,一邊指示著爸爸手應該怎麼擺。對於這樣的場面,我實在毫無抵抗力,趕緊留下「我待會過來,有事就趕快按鈴。」匆匆離開眉毛的儀器叢林,深怕再多待兩秒,專業角色的面具被撕的一乾二淨。

期間,媽媽似乎有著某種直覺,可以不費力的將眉毛從爸爸手中轉移到自己手中,儀器叢林的優點是,可以拍張全家福,唯一的,由爸爸掌鏡。

在這短短的一小時,爸爸一邊說著「手痠了,怎麼辦?」一邊持續練習著如何好好擁抱眉毛,換媽媽時則動作自然許多,一邊抱著眉毛,一邊輕拍眉毛屁股,孩子最喜歡了!

從來沒有看過眉毛睡得這麼深沉。

通常這時間是眉毛沉睡治療藥效較低的時候,他卻眉毛一動也不動,可以感受到身體周圍的空氣是如此祥和,而他是如此安適在這一刻。爸爸、媽媽將眉毛放回病床上,站在病床兩側握著眉毛的小手,低語著愛。

兩周後,眉毛的身體選擇離開這個世界,成為天使。在出生的時候因為病況沒有辦法好好的迎接眉毛的到來,這一次,爸爸和媽媽知道怎麼擁抱他,陪伴他一起,在前往天使的路上。

護理師,是小小的;兒科護理師,也陪伴著那些小小的靈魂。有身體康復的靈魂,也有放棄身體的靈魂,在這小小的加護病房,有很多小小的發生。

在新冠疫情剛開始那年,有個孩子,我叫他「橙汁」。

因為他媽媽說,他最喜歡醫院對面商場,有台販賣機賣的新鮮橙汁。橙汁輾轉經歷許多醫院、無數的治療,最後來到這裡,也真的是最後了。橙汁轉入加護病房時,已經沒有自主清醒的時候,橙汁在臺灣只有媽媽,其他家人都在國外等待他們回家,橙汁的媽媽選擇一個人決定一切。

經歷過鍥而不捨、經歷過舟車勞頓、經歷過無數期望,橙汁的媽媽持續每天往返飯店與醫院。那天晚上,邀請橙汁的媽媽坐在病床旁,一點一點挪動,橙汁、連接橙汁的管路、橙汁、連接的管路、橙汁、管路…一點一點的,讓橙汁到了媽媽懷裡。

媽媽和橙汁頭碰著頭,氣管內管、呼吸器、人工血管都不重要了。

我感受到了那一刻,橙汁媽媽心中的釋然,放下了橙汁,與自己。

兩周多後,撤除了維生醫療,橙汁的媽媽說因為疫情管控,必須要在臺灣火化後離開,在國外也要隔離兩周才能返家,回到家中也是一個月後了,媽媽一邊述說著,一邊摸著橙汁的頭:「我們要回家了,媽媽帶你回家。」

啊,還有個大孩子,是阿咪。

阿咪是個外型像高中生的小學生,黝黑、健康、高壯,負責照顧家裡的貓咪,當他在手術後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有沒有記得餵阿咪?」

當阿咪的爸爸、媽媽聽到時啞然失笑,露出不捨的複雜眼神,卻又捨不得怪罪阿咪怎麼沒有先找爸媽。隨著阿咪的意識越來越遠離這個世界,爸爸和媽媽隨侍身旁,述說著愛、絮叨著家中瑣事…那天,或許是宇宙的邀請。

讓「阿咪」本人來到阿咪病床旁,熟悉的氣味也好、靈性也好,貓咪沒有發出任何一次聲音,打開外出籠,想讓阿咪的手伸進籠裡摸摸貓咪,而貓咪就這樣緩步、如嬰兒般蜷縮在阿咪的胳肢窩,善感的媽媽忍不住淚如雨下。

貓咪溫順的縮著,即使阿咪的樣子和以前完全不同、即使外在環境嘈雜、即使雜沓的味道…嘿,依然是屬於彼此的阿咪。

不到兩周,阿咪選擇了靈魂離開身體的時間,阿咪的爸爸和媽媽說好了,之後會帶著阿咪去他夢想清單的NBA球賽,相信他會看著的。

在這小小的加護病房,有很多小小的發生,小小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