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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 ⟪修煉伊始⟫




【散文組】

佳作

修煉伊始

醫學四陳羽捷




《修煉伊始》

  手握骨鋸來回拉動,幾聲細微的「喀擦」,堅硬的胸骨與肋骨便一根根斷裂。

  第五肋骨裂開的瞬間,我已握好慣用的刀,4號刀柄安著22號雙面刀片。劃開肋間肌,兩層胸膜上下橫切一刀,再於中央縱切。輕輕剝開霧白色胸膜,本次課程目標:心臟,便在那兒。

  下一步驟清楚浮現腦海:切斷八大血管,取出心臟。不該遲疑。

  抬頭,每個人的眼都聚焦於我手下,嚴肅而銳利。

  四周氣氛正當合理,眾人冷靜地研究──拳頭大的心臟就在第二至第五肋骨下。重量是否真的三百克?等等可以去秤秤看。

  我一瞬覺得荒謬。這顆心,曾在七十多年裡不停搏動,供養眼前這具身軀;現在,卻好像幾個數據便能代表它,劃幾下刀便能輕易剝離。

  「怎麼還不切?」不知是誰嘟囔一聲。

  不能再想,按下手裡的刀。有人馬上接著取出它,準備解剖內部構造。我靜靜地看著他們割開,一個人的生命泉源。

 

  大體解剖,被視為醫學生的「成年禮」。

  從層波疊浪的書海脫身,操起一柄刀,去實際探勘人體最深的玄祕。手下走過的不再只是書本上的墨跡,而是真實地,皮肉上的創痕。

  劃開人體的那刻,我們跨越法律與宗教對人類設下的藩籬,做著常理上違法的事,在一切都被允許的時空中,切割著神創造的完美人體。我總想起歌劇《鐘樓怪人》開場,吟遊詩人高唱〈大教堂時代〉:「人們企圖攀及星星的高度」;我們割開皮肉,計畫著弄懂所有人體構造時,是不是也在人與神間的界線遊走,妄圖觸及神聖的領域?

  也許這就是為何,病人有時會不自覺地將醫生視為神──我們被賦予了嘗試攀達成神的權利,也被希望能夠。

  或許這場洗禮最大的意義,不只是確切學習人體結構,更讓我們知道,成「神」之路開始了。

 

  國中時,曾迷過武俠及修仙類的玄幻小說。這兩類作品有個共通點:要習得上乘武功、修煉成神,都得經歷一番刻骨銘心的奠基與磨練。

  解剖,也是縱觀醫學生必修課程中最困難的科目,因此開始前我便感受繁雜。一再提醒自己得收心,力求高分結業,也因佛道宗教一些縈繞心頭的傳說,而有幾分忐忑;另一方面,心底又是隱隱期待,自己學成後,正式步入醫學世界。

  然而,當我第一次站上解剖檯,輕輕揭開大體老師身上的白布,所有思緒瞬間瓦解,淚水來不及在眼眶蓄積,只是不停地湧出。

  我甚至不曉得自己為何哭泣,但在看到那張臉時,貼在實驗室外的大體老師生平便一直浮現在腦海。

  我知曉祂的姓名與故鄉,記得祂曾是一名毛巾批發商,個性沉默寡言,家庭和睦,有髮妻與一雙兒女;頭腦不由自主地嘗試組織,想像祂曾是什麼樣的人。

  感覺有什麼重重地壓在心頭,不自禁地詢問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我值得祂捐出整副身軀?我不過是素未謀面的醫學生,還沒救過誰、亦未有任何成就,為什麼祂願意把珍貴的身體捐出來讓我學習?

  自己課前曾想過關於解剖的一切,那些唸書方法、宗教傳說,在老師捐獻身軀的浩大恩情下,突然都變得渺小。我想不通,該如何去承接。

  我無法否定祂的人性本質,無法否定我將分解一具曾乘載著靈魂、走過一生的肉體。

 

  而生理的反應更是無可避免。

  之前室友曾讓生牛肉在共用冰箱過期了一個多月,撲面的酸腐腥臭久久不散,當時我們還大吵了一架。現在想想,倒是得謝謝她,讓我能多少形容出解剖時聞到的大體是什麼氣味。

  還有藥劑的化學味。大體老師甫過世時,便被浸泡於防腐劑至少一年,而我們每天解剖結束後,都得替老師淋上石炭酸,以免遺體腐化。

  於是實驗室終年皆是生腥腐化的組織質變氣味,混雜著福馬林與石炭酸的刺鼻。

  那應是違反人類嗅覺的,前幾個月,我們都似罹患了幻嗅症。就算不在實驗室,氣味仍會在莫名的時刻,猛然衝入鼻腔。那陣子常能在垃圾桶裡看見只吃了幾口的便當;食,不再是咀嚼的享受,只是為了繼續學習而勉強的吞嚥。

  以及那些衝擊著視覺的畫面。那位總輕聲細語的清秀女孩,整隻白皙的手伸入腹腔中撈啊撈,接著勾起一抹靦腆的微笑──她找到了老師說很難分離的腎上腺;我曾喜歡過的男生,滋滋地將頭骨鋸成兩半,雪白的骨粉四處飛揚;一向有潔癖的朋友,垂頭賣力清理著腿上血管,一塊脂肪「啪」一聲濺上她三年如一日的白鞋,暈開土黃色油漬。

  太多這輩子沒想過會見到的場景,清晰映在眼前。我分不清哪一件更難忘,只知道自己常想著,這次會不會終於吐出來。

 

  解剖初始的日子是混沌,像處在一片鴻濛,四周茫渺無形。

  生理的噁心感,糾結著心中紛繁疑問,似濃郁霧氣纏綑,感覺身邊虛幻而空洞,觸不到實質。

  課餘時間,我經常逃避複習,放空地想些得不到解答的問題。老師們為何同意捐獻?對我期許著什麼?祂們會希望我先心無旁鶩地學習,從祂們的身體奠定臨床基礎,成為救人無數的醫者;還是希望我提刀時,都能或多或少想起祂們曾經為人,惦念著祂們的靈魂?

  我不曉得答案,但思考這些成了每日習慣。也許是因為這些時刻,當我想著「解剖」,腦中不是一堆散落的器官或神經血管,才感覺自己是個「人」。

  然而代價亦昭然可見。同學們早將解剖構造背得滾瓜爛熟,還時常神遊的我,無疑地搞砸了第一次考試。

  其實也不意外,畢竟天道酬勤。

  我告訴自己得振作,向同學、教授取經;而眾人的回應大同小異,都說我太感性。

  「妳知道嗎?這些只是胡思亂想,現在就好好讀書,別想這些。」朋友斬釘截鐵地說:「我們一起學好解剖,以後才能成為強大的醫師。」

  我凝視他的眼,裡頭曾有的頑皮狡黠,已蛻變成堅定睿智的光芒。

  小小的我倒映在他的眸中,晃盪著,有些格格不入。

 

  我開始全力融入身邊的節奏。

  生理的不適逐漸淡去,某一刻起不再感覺欲嘔。我一邊將烤雞腿的肉啃下來,一邊看預習影片中示範者剝離大腿骨上的內收大肌;看著老師的臉,注意到的首先是這塊顴大肌較常人偏內側;加入同學的話題,一起比賽誰先找到肌皮神經。

  我安排了每日讀書進度,偶爾出現些「胡思亂想」,便讓自己默寫每條血管神經的學名──那些冗長的字母間,容不下任何其他思緒。

  漸漸地,四周不再混沌,似乎丟掉了某樣東西,感覺自己變得輕盈,往上飛了一些,觸到醫學的藍天。

  後續幾次考試很快過去,學期結束時,成績還算理想。然而,拒絕了吆喝著去慶祝的朋友,我轉頭去找老師。

  其實也不知想得到什麼回應,但心裡揣著的喜悅總有些空茫,我迫切地想找人聊聊。

  「恭喜,我知道妳一定能做到!繼續這樣好好學習,以後一定能成為一個很優秀的醫師。」步出辦公室,她的話仍迴繞耳側。

  優秀的醫師是什麼樣子?我想起幼時常看的眼科醫師,許多人盛讚醫術精湛;他的診斷快捷精準,略看幾眼即知病症,詳細交代用藥,然後客氣溫和地請我出診間──下一位患者在等候。

  從前總覺得他在不同世界,高高地、遙不可及,散發著神聖的光,賜予我們這些求診的凡人來自天界的靈藥。我現在是不是也在升高,也許觸到了一點同他一般,莊嚴高尚的光芒?

  遼遠的蒼穹下掛著幾層薄雲,看不清雲霧後的樣子。神在那裡嗎?我看不清神,神是否也看不清我?

  神眼中所見應是寬闊的吧,廣納宇宙萬物,看得見每一個人;可神所見也是模糊的吧,看見的每個人都是同樣的生命,沒有區別,祂亦不須辨別,只要聆聽並協助人們的心願。

  這是我的最終模樣?仰著頭,天空廣闊無涯。

 

  曾想像過自己畢業學成時,會成為什麼樣子。

 

  一直不喜醫師這個詞,更希望披白袍的自己被稱呼為「醫者」。人人都說「師」作尾代表專業,但與其受到景仰崇拜,我更願與「患者」處在同一世界,以赤裸的心切身感受他們的心,在疾病與生死的路上攜手相隨。

  然則,各國皆禁止外科醫生替親人作手術,所謂關心則亂,感性與理性終歸矛盾。醫療是以人為本的服務,亦是禁不得錯誤的科學。

  當我力求技術精確,拆解人體,嚴謹地劃分為器官、肌肉、血管、神經,便很難再將其看作一個人。還記得老師曾說,美國大抵是醫學界權威,而他們的教育有個中心思想:人體像運轉的機器,我們的責任即修復受損的零件。

  成醫之路愈爬愈高,好像終將捨棄一些東西。總說得洗筋伐髓、脫胎換骨才能成神,修煉的路上,那些被冶煉逝去的,是否即身為人的一部分?

  我知道自己必將往那終點行去,這是甫踏入醫學系便鋪好的路,為了我所有的理想抱負,為了這從不停歇的系統,必須邁開步伐。但我亦深刻地知道──當扔掉了這部份的自己,未來便不再是我曾想像的模樣。

  彼時站在頂端的,也許是一名歷經挑戰的醫師,卻不會是一名身披使命的醫者。

 

  最後一堂解剖課,是縫合與火化典禮。

  將心臟擺回肋骨下,蓋回筋膜肌肉,一針針縫合皮膚。我最後看了一眼老師,沒有血管肌肉裸露,祂的五官似再次清晰,神情寧靜而安詳。

  與家屬一起參加火化儀式、告別老師前,我將這段時間以來的掙扎與感激,詳實地寫成卡片。那些文字,似乎不是大腦組織出的產物,更似心中瑟鳴之音。

  典禮時,老師女兒一絲不苟,神情嚴肅冰冷,如一個標準往生者家屬。

  直至我將卡片遞出,她眉眼間的霜雪消融。「妳要加油。」她說,眼角邊緣閃爍著一點晶瑩。

  那一刻,我彷彿走進了她的世界,心被重擊而鼓動。四個字,我的淚水卻突欲湧落,再一次,沒有原由。

  心中驀然充實而明朗,有些意義不需解釋,因為我心之所向,從不只是幾個條理明晰的原因。

 

  時常想起典禮的最後一段路。

  老師的遺體在實木靈柩中,我隨著祂前行,走向火化場。

  棺木的尾端刻著一朵小巧白蓮,被日光折射在我的腳步前方,彷彿一路綻開朵朵聖蓮,落一地金光。

  老師將往何處去?一旁的僧侶低聲誦祝,到神佛身邊。

  仰頭看,藍天依然遼漠。

  也許我們的終點相同,天上不只是神之所在,亦會有著老師的靈魂。那麼,擁有著神的身分時,必然先褪去一些凡思;然而,在某些時刻──或許放下手術刀時,或許望進病人眼眸時,又或者脫下白袍、提起筆時,我是否也能站回老師身邊,將自己的心放回原本的位置,縫起身而為人的情意?

  我送老師的最後一程,亦是老師予我的啟程。我被牽引著邁開步伐,渡向天邊的彼岸;蓮是溫柔而堅定的花座,護乘著我曾無處安放的心,一路上不染污塵。

  解剖,是醫學生成「神」之路的開端,亦是我堅定自己心之所在的起點。

  往後的道路,是每一階學識的淬礪,亦是銘記的每一分感動,引領著我成為一名用心去感謝、思念與實踐的醫者。

  蓮花綻放,碧空的輪廓在眼中逐漸清晰;修煉,從此刻開始。

  我欲往何處去?

  天之所向,心之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