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佳作
青春副作用
醫學二‧詹佳穎
那時我們都渴望得到某人的救贖,能把我們拉出憂鬱情緒的渦漩裡,
卻忘了兩個在同樣在水裡掙扎的人,是不可能成為彼此的浮木的。
謝謝你曾經參與我的人生,賦予我衰老後也會銘記的青春。
這麼多年我終於釋懷了,希望你也是。
曾經有好一段時間我將我們的過往視為詛咒,因為不負責任給了你不好的結局,所以也會受到報應,同樣在情感裡得不到成熟的回應。直到一年前終於鼓起勇氣再次點開我們的對話紀錄,再次感受到血液凝固般的窒息,慢慢地與過去和解,原來悲歡離合誰是誰非,並非爾等得以妄言。
希望你終究也只是讓遺憾是遺憾。
願我們再次想起彼此的時候,不會僅存憂鬱與疼痛。
2019.08-2020.07國三
身為重度悲春傷秋患者,在國三那年,
我迎來了最脆弱敏感的時期。
我與江瀾是在八年級時瞞著家長偷偷在一起的。
九年級,江選擇了直升班,而我則前去了外考班。以最差的運氣,被分到了最不受控的放牛班,忍耐著最巨大的考試壓力,在最吵雜的教室壓抑著因焦慮症而想尖叫的衝動。
災難般的數學課裡,香蕉橘子衛生紙在頭頂飛,老師的高分貝的壓制聲穿插在空氣中,我數學不好又無法專注,好多次焦慮到我必須要用力捏著自己、雙手顫抖,才可以避免自己真的尖叫出聲,而回過神的時,才發現右手手臂早已被掐出一個個瘀血。
因為外考班晚上還需要夜自習,我就讓江瀾別等我了,我自己一個人搭捷運回家。
等捷運的時候,我時常會遇到我們班的陳宇,他是一個很喜歡跳霹靂舞的男生,但教室裡有著很多關於不好的他的傳言,國二跟他同班級的同學在我現在的放牛班班級中佔據多數,他們說他是因為在先前的國中被其他家長告上法庭,所以才轉來我們學校。他們會起鬨叫他跳霹靂舞然後在嘲諷他,不取笑玩弄他的時候就排擠他。
我覺得被這樣對待很可憐,所以當他來找我搭話分享他在練霹靂舞的經過時,我不會故意不理睬他,但也僅止於他說我聆聽。卻不曾想過在兩周後,晚自習結束,我出了要回家的捷運站被他在手扶梯攔下,邪魅一笑說你要摸我腹肌嗎?
啊,據說他家長被告的原因就是性騷擾她的女兒。
其實現在的我已經不記得我怎麼回答他了,大腦好像開啟了保護機制,關於那天詳細發生的事情我已經不記得了,我不太確定他怎麼從學校到我家十幾站又轉車一直跟著我的,只記得我隨便衝進一班公車裡,打電話給媽媽哭著說我差點以為自己回不了家了…
事情發生後好一段時間我不敢放學後一個人搭大眾運輸工具,我有將發生的事件告訴江瀾,但也許是我表達的方式很含糊,其實他並沒有聽見我在話語中的祈求,並沒有收到字裡行間的恐懼,還是留我一個人。
在家的夜裡也依然是吵鬧的,父親對媽媽的怒罵聲與威脅聲,玻璃碎在地上的聲音,媽媽哭泣又破碎的聲音,然後幾周後再看他們甜蜜的牽手,再因不明原因大吵,周而復始。房間的我想要偷偷摸摸打給江,但電話從未被接聽過。
後來我與江分手了,卻在之後從他的兄弟朋友口中得知其實他當初並不是那麼喜歡我,只是因為我先喜歡上他並且表白了,他覺得自己可以脫單了,才答應的。
我的生活一時之間失去好多重心,多了好多煩惱、增了好多悲傷。
回首顧盼,原來我們相遇相知的起點是在那麼糟糕的時機點,在我把生活過的一團亂時。
該過的生活、該讀的書,與其他女生朋友的正常相處我覺得自己都表現得很正常。彷彿自己是技巧超群的演員沒有人知道我的心理活動。
即使每一刻我都很想逃跑,躲在自己一個人的空間。
就是在這最天不時、地不利的時候,遇見了也同樣與周遭格格不入的你。我所有的偽裝都被你一眼看穿。
其實那天也只是一個簡單普通的早晨,我坐在教室台階上看小說,那天很早、班上人很少,所有經過我的人都只會選擇繞過我,而你卻突然站到我身前,問我怎麼了嗎?
被問的我從書中錯愕的抬頭,我覺得我只是安安靜靜的享受自己喜歡的書籍,一如既往,怎麼突然就到了需要關心的程度了,於是我對你揚了揚腿上的書,表示我很好啊,只是在看小說。
眼神對視的那刻,你說:「沒事就好了。」便轉身繞進教室,但也是在你轉身的下一秒,我感受到臉頰突然的一點濕濡,眼淚就促不及防的掉下來了。
我記得那天的早晨柔和的光從樹蔭穿過,溫暖的撒在你的肩上,再輕柔暈染進我的眼眶裡。
我才發現在我內心的深處我一直期盼著有人可以拆穿我很好的假象,關心覺得自己過得不好的我。只是我沒有想到這樣的關心,我企盼了許久的關心,會是在這樣一個簡單的早晨,在我心靈已經傷痕累累時,如同秋日已經不會灼傷人但依然溫暖的陽光,穿過我心中的裂縫。
但最讓我意外的,是這具聲音的主人,是在此之前我甚少與之交流的你。
於是在之後我們在班上有更多的交流,逐漸變得熟悉,最後成為朋友,你是我國三時少數能夠快樂交流的對象。同樣與放牛班格格不入,在數學課你卻沒有特別的困擾,所以終於有個比較願意念書的人教我數學了。
我終於可以勇敢說出我想轉班、我想離開的話,我還記得我在中庭長椅告訴你時你緊皺著眉,不贊同的樣子。雖然最後我還是沒有成功轉班,但能說出來依然讓我感受到解脫,我不再需要將所有的心事埋在心底。爾後漸漸地變成你會跟我分享你們家慵懶的貓、寒假時去蘭嶼體驗你舅舅的重機、你的打工生活,你與你哥哥的相處點滴。
在你分享的細節裡,我終於知道為甚麼是你發現、也只有你「能夠」發現我的偽裝的原因了。
因為我們本質上是相同的。
因為太相似了,我們的思維與家庭經歷,但也因為太相似了,我反而無法也無暇,再一次的開導你,當時的我沒有那麼高的情商,沒有那麼擅長安慰一個人,尤其當你求助於我的時候,我總無法從你帶來的悲傷中脫離,那我拿什麼讓你開朗起來呢?
當我想試圖理解你內心真的的想法,你卻告訴我你被情緒壓過去,無法回答。
當你告訴我心情糟糕得想離開這個世界,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能單方面害怕你真的會選擇再也不睜開眼睛。
當你告訴我這三年你也很痛苦,還不知道自己能夠堅持多久,我只能說我們一起努力這些蒼白的話語,我自己當時也覺得時間難熬了,我沒有解決辦法、也期待有人可以給予我解方。
當你告訴我你正為了不知道如何抒發自己黑暗的情緒而苦惱,我只能告訴你可以把我當作日記。
可一次次被你無窮無盡的消極與憂鬱捲入黑色渦漩裡,我真的也有些手足無措了。
偶爾我看著你發來扭傷的腳踝或大面積擦傷流血的手臂的照片,我只能想方設法要你多在乎你自己,勸你趕快去處理。
我想你告訴我這些難受時,應該是希望我能哄哄你,希望我能會更心疼你。
可是對於當下的我來說,我第一個感受到的,是窒息。
我覺得我沒有那麼力氣再去承受誰的負面情緒,我也不覺得我有足夠強大的肩膀成為誰的救贖。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你向我抱怨你父母的感情不和睦。這一刻,我覺得我好像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因為家庭關係痛苦蟄伏著,卻又無能為力的自己。
當時的我們大概是,不斷聆聽雙方的痛苦或難過,沒有辦法給予改善的回應,只能堆積更多負面情緒在彼此內心。
但最後你告白了。
其實我也不是未曾動心過,除了許多的負面情緒,我們也有過很多快樂的活動,避開教室喧鬧的同學一起窩在角落用餐、補課時去逛學校附近的花市、研究仙人掌、比較滷味攤阿姨養的虎斑貓比較喜歡誰、分享彼此未來最想要從事的工作…
我仍然記得那些相處時產生的悸動,你外套的溫度、畢業旅行時我們在雲霄飛車上的尖叫與嬉鬧,那時候所有的煩惱也似在九霄雲外。
只是在不知不覺中,那些美好的占比被沉重有無法解決的困擾取代,被無數次對話框裡出現的對不起取代,好長一段時間我們最常對彼此說的話就是你不要道歉。
所以對不起,我當時選擇了對不負責任的方式,置之不理,躲避與你的任何接觸。
畢業前夕你告訴我,「如果時光能倒流,我相信我一定會再說我喜歡你,但如果你可以早一點直截了當地拒絕我,我也就不用活得很累了……」,而在捷運上看到這裡的我,在大庭廣眾面前哭得淚流滿面。
明明我們喜歡著彼此,卻成為了彼此青春裡的禁忌話題。
可更讓我心痛的是,即便心痛,我仍然不後悔這樣的選擇。我們就像陷入流沙裡的人,期待有人可以將我們拉出,可我們鎖定的人,是另一個在流沙裡的人。
而兩個在流沙中的人是沒有辦法互相把彼此拉出來的。
所以我只能遺憾著,遺憾你的遺憾與我有關,遺憾我的遺憾與喜歡著我的、我喜歡著的你有關。
高三時我在補習班遇到你以前最好的朋友齊祐,解題到一半時他突然說,以前你真的很喜歡我。
我一直都知道的。
但你一定不知道我曾經也很喜歡你,也曾想過如果我們在一起了會怎麼樣,經過無數次推倒,卻還是只能到我們不會有好的結果,這個答案。
因為當時我們兩個都需要龐大的慰藉,無暇給予對方更多了。
我記得我們對視默契時的微笑,也記得們互相的負面情緒輸出,無從緩解而帶來的無力與心焦。
於是我終於領悟兩個太相近的人不適合在一起的意思。
也許在我們初初相遇,就注定會留下遺憾與痛。
你知道嗎?當時我看的小說的書名,正是「青春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