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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名 ⟪老師⟫


【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

老師

中醫三‧沈姵㚬




老師

  解剖檯打開的一瞬間,冰冷的福馬林撲面而來,眼睛被熏得發酸,險些流下淚。

  升解剖檯。默禱一分鐘。開始上課。乳膠手套戴好,幾個人開始掀開那層覆蓋大體老師的白布。

  第一次踏進解剖實驗室,大家多少還是懷著敬畏之心的,無論平常再怎麼少根筋。我不清楚其他同學心中具體在想什麼,只知道白布掀開的一瞬間,我的腦袋、呼吸、心跳、連同整個時空一起暫停了。

  「徐振國先生,生前為人師表作育英才,學生們都很喜歡他,得知生病便發願死後要成為大體老師,繼續為醫學教育貢獻心力……」

  作育英才。是啊,那時候誰都不相信我能站在這裡,上醫學系最有代表性的大體解剖課。

  只有你不一樣。

  時間與思緒都回到多年前。

  13歲那年夏天,寬廣的世界剛在眼前展開,彼時不管有什麼夢想、期許,一切都是有可能的,青春大好年華還有盡情浪費的餘裕,就連天空都沒有邊界。

  也是在那樣的年華裡,我立下後來窮盡一生都在追尋的理想。然而很快,龐大的升學主義與現實就將我擊垮。自以為是的目標被所有人當成笑話,誰相信一個排名總是墊背的笨女孩能夠翻身?學校裡的老師看慣了,每年總有幾個自不量力的學生嚷嚷要考醫學系、要上台大,後來紛紛認清空有一顆拯救眾生的愛心是不夠的。

  「她大概也只是其中一個。」在升學至上的私立學校,前幾名的學生才是他們首要關心對象。儘管時代進步不能明著差別待遇,私底下給點幫忙、在校規上放點水總是可以的。

  可你卻不是這樣。儘管年過半百,思想在一眾老師間卻出乎意料地開明,課堂上也是輕鬆有趣絕口不提成績,當之無愧地成為學生們前幾名喜歡的老師。

  記得一次上課,你提到「未來、夢想」這類遙不可及卻又閃著憧憬色彩的話題,問我們:「雖然這麼問有點早,不過有沒有同學已經決定未來想走三類科系了?」

  還沒社會化成不在課堂表達的大人,我和其餘零星二三位同學舉起了手。

  你轉頭掃了一圈,視線停在我身上。

  「那這位同學說說看,會想讀什麼呢?」

  那時候已經經歷了兩次段考的挫敗,我捏著殘存的自信,避開你的視線很小聲地回答:「……我想當醫生。」語出卻感覺不是在說自己想考醫學系,而是小時候被問扮家家酒想當什麼角色,瞬間覺得羞愧極了。周圍的同學雖不至於哄堂大笑,但那眼神就像在說:她?也可以?

  正當我以為你會像其他人一樣勸我再想想時,你只是淺淺微笑,朝著我說道:「很不錯,我相信你可以的。」來不及思考這句話的客套與真假,在我驚訝的目光中,你重新投入課堂的講解。

  我相信你可以的。

  你一定不知道,就這一句話,成為我後來好長一段時間的信仰。

  第一次上刀不難,只要把背部皮膚掀開就好。雖是這麼說,但畢竟毫無經驗,光是熟悉解剖刀的握法就花了大家好長時間,過程中還得想辦法適應福馬林混合著脂肪的刺鼻氣味。我伸出手,沿著第七節頸椎往下,胸椎,腰椎,然後是這階段還沒解剖到的薦椎和尾椎。每數一節,就多回想起一件與你相關的往事。我作夢也想不到,你竟然以這種方式,再次成為了我的老師。

  很快,我和其他幾位同學就把背部皮膚掀開大半,薄薄的脂肪也被刮除乾淨,今天的進度就到這。卸除刀片的時候險些割到手,幸好只是手套破了。油漬順著破口沾染上指尖,用力以洗手乳搓了幾回,總還是覺得洗不乾淨。

  恍惚著走出解剖室,聽同學們熱切討論一些假設性問題——自己要是過世了會選擇當大體老師嗎?如果有人上了刀才發現自己不適應怎麼辦?假如解剖到認識的人會怎樣?都很值得探討,此刻我卻只覺得恍若隔世,周身充斥著一種格格不入的麻木感。突然,我聽到手機提示音響起。

  「叮咚——」我機械性地掏出手機滑開,看到訊息是來自一個好久不見的名字,不由得愣住。

  「之前跟你說的事情有進展了,找時間出來一下嗎?」——來自 琪。

  這學期的到來讓人備感壓力,很少有空去思考課堂以外的事。收到這條訊息,才堪堪讓我想起還有一些事情沒處理好。

  只不過如今局面……我咬了咬下唇,手指在鍵盤上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最終還是發送了一個「好」。

  周末。和琪相約在從前常碰面的咖啡廳。

  她拿出兩樣黑漆漆的物體放到桌上,「這是我後來撿到的,」環顧一下四周,她小聲補充道,「應該可以作為證據。」

  我看了一眼那兩物件,是一支錄音筆和一個小隨身碟,心裡也大概猜到裡頭可能會是什麼,不由得沉默了。

  許是注意到我面色凝重,琪又加上一句,「這沒什麼,安全途徑取得的。」

  但我仍然不知該作何回應,因為我在想的並非這件事。琪一直都是個敏銳的少女,注意到我的反常,抬手在我眼前揮了揮,「你怎麼了?」

  在內心來回深呼吸幾次後,我不著邊際地反問:「……我只是在想,還要繼續嗎?」

  她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很快轉為不解,「什麼意思?發生什麼事了?」

  在她迫切的關心裡,我終是苦笑一聲,「沒什麼,可能我只是有點累吧,」向她展示前幾天沾到福馬林而發皺的手指,「你也知道,我現在幾乎整個白天都泡在福馬林裡。」

  對於我的說詞,她有些半信半疑,但也並未追問,「好吧。那……祝你新學期順利。」

  「你也是。」我回以微笑。

  事實上琪是我的第一個家教學生。剛考上醫學系時,我也學著身旁同學到網路上發文接家教,無奈那時經驗不多不懂行情,愣是開了個遠低於市價的時薪,導致私訊日夜爆棚,回都回不完。彼時最印象深刻的就是一位沒放頭貼的中年女子,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詐騙,直到她和我打了兩個小時的電話,希望我能教一個女孩,她是女孩的姑姑。那女孩就是琪。

  琪自小父母不睦,家庭失和。爸爸「吃喝瞟賭樣樣來,家暴打老婆小孩是家常便飯,後來欠了一屁股債逃回大陸老家,不久就生病掛了。」媽媽也沒好到哪裡去,「三天兩頭往外跑,爸爸死後更是直接人間蒸發,再也連繫不上。」——以上都是琪後來跟我說的原話,她講這些事情的時候表情那麼淡漠,就像訴說一件和自己毫不相關的故事,眼神飄向很遠的地方,14歲少女該有的光亮大抵是連同悲傷一同埋葬。

  「現在都是我姑姑在照顧我。」琪沒有多說什麼煽情的描述,但在提到姑姑時眼底似乎清澈了些。姑姑是那不負責任爸爸的姊姊,看不下去親弟弟荒腔走板的行徑,在他死後硬扛著經濟壓力也要照顧好琪。身為局外人,我看得見她們對彼此的真心,可身陷世代鴻溝時卻難以跨越,這也是為何姑姑找上了我——便宜,看上去又挺靠譜。有個年齡相近一點的人陪著總是好的。

  在這個破碎的少女身上我彷彿看到了自己。也因此就算時薪低到不行也已經不重要,所謂上課大部分也是在聊天,姑姑說無所謂,她只是希望琪能快樂一點長大。

  就這樣過了兩年。兩年間,她發現她眼中漂亮、聰明、身心健全的姐姐其實跟她一樣傷痕累累,我也發現她所經歷的比想像中更沉重——幸或不幸,我們同病相憐,同仇敵愾。

  於是我們決定,要讓曾經傷害過我們的人付出代價。

  我捏了捏手中的錄音筆和隨身碟,心情又再次沉到谷底。

  背部作為第一個解剖的區域,沒有太多血管、神經要尋找,沒幾堂課就開完了。進度來到上肢區域,這裡的複雜性提高許多,所有人無不卯足全力準備,有時候邊吃飯邊看解剖影片還會嚇到隔壁桌。

  輪到我上刀時,老師已被翻回正面,皮膚和脂肪、筋膜都已經被移除。接下來需要小心翻開肌肉,在結締組織間小心遊走,一步步找出整個臂神經叢和動脈分枝。聽組員焦慮地說有人不小心把其中一側切壞了,要找的東西斷了大半,所剩無幾。我望著尚且完整的那隻手臂發呆,從肩胛骨和三角肌開始,沿著上臂肱二頭肌和肱三頭肌、遊走至前臂屈肌和伸肌,一路往下進入手掌,順著每一條韌帶到達腕骨、掌骨、近端指骨遠端指骨,最後是指尖。對面殘破不堪的手臂映入眼簾,究竟是從哪裡開始的,又是哪一步出了錯,導致這種無法回復的局面?

  從你告訴我你相信我能達成夢想時,我就像溺水之人抓到浮木一般,一有機會就去問你問題。你也很有耐心,總是一一為我解惑。

  「老師,為什麼這張圖上畫的左側是在我的右手邊,右側是在我的左手邊啊?」我指著生物課本上的人體切面圖,雖然知道這個問題可能很蠢,但卻真的困擾了我整節課。

  「我看看,」你接過我的課本,露出了然的微笑,「我以前也有這樣的問題,教你一個判斷的方法。」

  你將課本放在桌上,「你看你現在是面對這張圖,這就像照鏡子一樣,呈現出來的東西是反的,」然後你起身,指尖輕輕搭在我的肩上將我轉了180度,「但如果像這樣,嘗試跟它面向同樣方向,試試舉起你的右手。」

  依照指示舉起右手,果然發現和圖上的右側吻合了。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謝謝老師!」

  「不客氣。」你的手下移了些,拍了拍我的手臂,只是一個給予鼓勵的姿態,「接下來課程會比較難,有時間可以加入我的課後輔導班。」你頓了頓補充道,「還有其他幾位同學一起。當然,不強迫。」

  一時間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隨之而來是強烈的欣喜。據說能加入徐老師輔導班的同學都是天資聰穎、總是霸佔校排前幾的那坨人,很多已經畢業的優秀學長姐也都待過。然而很快期待的心就被擔憂取代,我跟那些人差那麼多,憑什麼?

  你看穿了我的想法,「你是我看過很認真的學生,沒問題的。」

  在強烈的感激中,我就這樣加入了這個傳說中菁英匯集的輔導班。但想當然耳,幾乎每次都覺得吃力。別人聽一次就懂還能應用的東西,我卻連搞懂名詞解釋都要花上雙倍時間。

  「老師對不起,你會後悔讓我加入嗎?」一次,在其他同學都已經離開後,我洩氣地發問。

  「怎麼會這樣覺得?」你認真地看向我,像一個慈愛的長輩那樣伸手覆住我的手腕,「從第一堂課,我就注意到你了。我覺得你是有潛力的。」

  「但我真的好笨,可能,我該嘗試換一個實際一點的目標?」

  「我相信你可以的。不如這樣,之後等大家離開,我再額外幫你複習一遍?」

  我驚訝地抬頭,無法相信這麼平凡的自己會遇到像老師一樣的貴人,在反覆確認老師所言不虛後,我連道了好幾次謝。老師人真好,我以後一定要成為像老師一樣的人。

  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嗎?在那間昏黃的小辦公室中,我愣愣地看著那粗糙的手從手腕往下,遊走到少女的掌背、掌心,在指節的地方停頓,眼看就要到達指尖。

  對,對,一定是那時候,那時候一切還來得及,只要出聲阻止、一定要出聲阻止……

  ……

  「放手!」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錯愕的臉,是上次切壞東西的那位組員。他被我嚇了一跳,慌張地將手從老師的上臂移開,「怎麼了?不是要架起來嗎?」

  「還好嗎?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另一位組員小瑜聞聲跑來,關心地看著我。

  眼前是熟悉、慘白的實驗室,以及散不去的福馬林氣味,我們組的抽風設備好像壞了。

  「……對不起,我之後會認真一點。」我道歉,像從前無數次那樣。

  來不及了。哪還來得及。全部都切爆了,根本看不出來什麼跟什麼。

  頂著只剩半邊完整手臂的壓力,我在上刀的過程格外小心,深怕一不留神又再次全部毀壞。所幸在幾堂課過後,我的手法已漸入佳境,沒過多久就將臂神經叢和腋動脈分支找出大半。

  「我這邊開完了,大家可以來看一下。」幾位組員圍過來,我用止血鉗一一講解起那些黑糊糊的構造。可能是生前血液循環不佳的關係,很多地方相較其他組顏色都特別深,也讓辨識變得不是那麼容易。

  今天進度特別順利,甚至讓我們成為了前幾快的組別。一些組員不吝嗇地給予我誇讚跟肯定,也讓我稍微能將紊亂的心緒放在一旁,就好像自己只是個普通的醫學生,能單純為自己的成長感到開心。然而這樣的成就感沒能維持太久,因為我知道我要面對的遠不止這些。

  下課後我避開人群,迅速回到了宿舍。還好室友們都還沒回來,我拿出筆電和耳機,從書櫃深處的小盒子中掏出琪給我的東西,猶豫再三後還是咬牙將隨身碟插入筆電。映入眼簾的是數十條沒有畫面的mp3錄音檔,我顫抖著點擊了其中一則,短暫的雜訊音刺痛著耳膜,然後是熟悉的聲音通過耳機貫穿入我的身體。霎時血液凝結,彷彿有人壓著我的頭沉入水中,任憑如何拍打掙扎都是徒勞。

  「你再試一下就好。」

  「不會很難,我教你。」

  「再忍耐一下,對、對……」

  我感覺心跳越來越大聲、呼吸越來越急促,然後漸漸地吸不到氣了。失去意識前我想的不是如何呼救,而是果斷按下筆電關機鍵。

  「好,那今天就先上到這。」

  「老師,這邊我有點不太理解……」

  和往常不一樣,你突然笑瞇瞇地打斷我的發問,「每次都讓你問那麼多,是不是該回報一下老師?」

  我嚇了一跳,以為你是要和我收取學費。但家中的經濟狀況在腦海中閃過,我只能連忙道歉,「老師對不起,我以後不會了。」

  「別緊張,不會跟你收錢啦。」你還是一如繼往地洞察人心,慵懶地指了指書櫃,彷彿剛才就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幫我拿一下第一排左邊數過來第三本書。」

  空氣裡的氛圍不尋常。厚重的遮光窗簾被唰地拉上的聲音。圓珠筆下壓又彈起,秒針一格一格緩慢爬行的聲音。再是椅子被靠回去時不和諧的吱啞聲,我踮起腳伸出手搆那本你要的書時發出的碰撞聲,最後是你逐漸逼近逐漸緊促的呼吸聲。

  小心一點啊。抬手將因踮腳而捲起的制服下擺往下拉,拿到一半的書本滑落往地上砸。砰。幫老師一個忙吧。不行,不行,我還要回家。不是還有問題要問嗎?現在沒有了。有不清楚的地方就要搞懂才行啊。老師,你要幹嘛。學校到這個時間點早就沒人了,拉鍊被扯開的聲音震耳欲聾。不要,不要。不會很難,我教你。像課堂間舉起手發問時求知的渴望,多麼壯麗。再試一次就好。像習題做不好而流下的眼淚,多麼聖潔。再忍耐一下。不要,不……趁著「要」的口型塞了進去,一切都是多麼湊巧且完美!剛好有一個需要被肯定的學生,剛好這個學生對自己如此感恩戴德,剛好這個學生是如此稚嫩而美麗。知識的浪潮翻攪在昏暗的辦公室,很快化作一片汪洋,有人徜徉於寬闊的大海中悠然自得,有人卻因不會游泳而溺水了。不就是這樣的嗎?泅泳於升學主義之中,每年總得溺死幾個人。而笨學生想翻身上岸,當然得付出一點代價。

  叭——

  尖銳的喇叭聲停在我眼前,駕駛狠狠罵了句見鬼便加速揚長而去。我失神地看著自己,發現自己在暴雨的馬路中央醒來。時間彷彿回到七年前,那天晚上也是這樣的天氣,我完全忘自己是誰、這是哪裡、發生什麼事,就這樣任憑大雨一點一滴沖刷我的身體。後來知道這是出於自我防衛機制產生的斷片,那陣子總是很常失憶。只是沒想到都已經過去那麼久,國中制服早已穿不下回收,靈魂還是被困在那一天。

  我拖著疲憊的步伐逃回宿舍,不斷告訴自己已經沒事了、已經安全了,卻依舊被初秋的絲絲寒意侵襲而發顫。回去以後面對室友的關心與詢問,我只是敷衍著說忘記帶傘,然後一遍又一遍地洗著澡。沾染到福馬林又淋了雨再加上洗太久的熱水澡,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已經皺成一團,卻仍是覺得洗不乾淨。

  多年以來我一直在索要一個解答。為什麼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等我好不容易接受自己的受害者身分,甚至決定要讓做錯事的人付出代價時,加害者卻已經死了。沒錯,徐振國,那個躺在冰冷解剖檯裡,無私奉獻的大體老師,正是當年親手成就我,毀滅我的人。

  更可悲的是,我不是唯一。

  想起和琪相識一段時間後,有次不小心窺探到她的日記,熟悉的語句、熟悉的場景在日記本中一一浮現,雖然知道這樣不應該,我仍是強忍住反胃與不適,顫抖著把它偷看完。被她發現以後,一直以來總是沒什麼情緒的她突然朝我暴怒大吼,質問我在幹嘛。而我只是朝她蒼涼一笑,用嘴型無聲地告訴她「我也是」。時空在我們之間凍結然後重疊,就像被硬生割裂出一道鏡子一樣,此刻我就是她,她就是我,這才發現我們真的好像。破碎的原生家庭、倔強的自尊、又脆弱,又要強,就連痛苦也要同享。

  「你恨他嗎?」

  「什麼……?」

  「做錯事的人要付出代價呀。」琪抬頭看向我,突然無比燦然地笑了。

  從那天起,我們有了新的、相同的信仰。我們開始翻找過去,試圖找出更多加害的證據。無奈時間過去太久,我剩下的只有殘破而受傷的靈魂,就連記憶也缺損不堪。更讓人挫敗的是,沒多久我們便得知他離開學校神隱的消息,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彷彿從這世界上除名一樣,再也找不著。

  直到幾周前琪突然聯繫我,接著交給我這些關鍵性的錄音。有了這些,總能將他釣出來,也不會被反咬是空口說白話了吧。我猜,琪是這樣想的。

  可事到如今我要怎麼告訴她,我們曾經那麼想打倒的過去,幻想過一千萬種重生方式、拚命想得到一個結局,數千個日子裡輾轉難眠的夢魘,如今已經死了?

  上臂開完後沒多久來到了胸部。在這階段裡要把肋骨鋸開,取出裡頭的肺和心臟。已經解剖完兩個區塊,組員們都稍微放鬆了些,偶爾還能穿插幾句閒聊。

  「不知道我們的老師生前是什麼樣子?」一位組員一面拆解骨頭,一面隨口發問道。這些大體老師通常會由親友寫下一段追思文字、再附上1~3張不等的生前照片,以供大家緬懷。而我們這組的老師正好是唯一一位沒有照片的,也難怪組員會有這樣的疑惑。

  我知道哦。我在內心回答他,不由覺得荒謬,忍不住笑了。

  「幹嘛笑?我真的好奇啊。」

  「沒事。你專心鋸骨頭啦。」

  據說如果真的碰巧遇到熟識的人,可以跟助教反映換組。但我沒有提出,原因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可能是不知道怎麼解釋你跟我的關係吧。說你曾是我的老師嗎但怕他們一臉節哀順變地看我而我卻心想不我一點都不難過。說你曾經狠狠地摧毀我嗎誰會相信這麼無私的人有這麼不堪的過去。說你……算了,思來想去哪一種都不到位,索性就這樣吧。

  鋸開肋骨後露出了胸腔,接下來幾堂課要陸續把肺和心臟取出辨識構造。值得一提的是你的心臟長得很奇怪,上頭覆蓋一層厚厚的深褐色血塊,最外頭還有一層果凍狀的灰膜,幾乎占據整個胸腔,和別組完全不一樣。實驗室入口處貼著一張冰冷的死因表,上面寫道你的死因是血管瘤破裂,大抵是因為如此,才特別不典型。

  將心臟切下來,並將不相關的構造移除後,這才發現原來心臟那麼小,一隻手就能捧起,兩隻手就能包住。從前聽人罵那些所謂壞蛋,總說真想把他們切開看看裡面有沒有心,沒想到我有一天真那麼做了。只不過你跟他們不一樣,你生前是為人景仰的慈愛的,你死後是聖潔的無私的,而如今任憑掏心掏肺,也再換不得你一絲悔意。

  將心肺泡入福馬林桶中,又一天課程結束了。淋上保濕用的石碳酸。蓋回白布。321,敬禮。謝謝大體老師。想起國中下課也要謝謝老師。你的個別輔導結束後也要謝謝老師。原來這幾年,什麼都沒有變。降解剖檯。蓋上蓋子。明天見。

  收拾器械收拾得晚了。走出實驗室,正準備回宿舍繼續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我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琪?」我懷疑自己看錯了,「你怎麼在這?」

  「剛好在附近就順便來了,」琪朝我走來,「而且你最近感覺不太看訊息。」

  「啊……抱歉,是有比較忙一點。」只是藉口而已。

  「哦,沒關係。我是順便想告訴你,我想好下一步要怎麼做了。」

  下一步。我張嘴欲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略帶緊張的看了一眼四周,確定走廊上已經沒有其他人後,才放任她繼續往下說。雖是如此,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要如何告訴她別白費力氣了,根本沒有認真聽她到底說了什麼。

  「……太久遠了,法律上應該沒辦法定罪,所以要毀掉他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身敗名裂,讓所有人知道他幹了什麼……」琪頓了頓,「你有在聽嗎?」

  毀掉他。是啊,想毀掉一個有權有勢有形象有份量的好老師,最好的方法絕不是跟他明裡對著幹,無論是司法資源還是社會工作者,都很可笑。最好偷偷地、悄無聲息地,在他自以為一切早已煙消雲散所有事盡在掌握又能再次逍遙法外時,找世人最瞧不起的徵信社或黑道份子,掌握一些證據後,再散佈給所有與他親近的朋友、景仰他的後輩、他深愛的家人,像蜘蛛構築出一張社會性死亡的網,全面性地將之圍困絞殺,這才是最上乘的做法。這點琪是明白的。她真的很聰明。

  「你是不是不想繼續了?」琪苦笑著嘆一口氣,「你是刻意不回訊息的吧。其實那樣也沒關係,不管怎樣我還是不會放棄……」

  「沒必要,」我知道她期待我給意見,期待我流著淚說那真是太好了我們終於能讓他付出代價,然而我只是毫無波瀾地打斷她,漠然到可怕。她錯愕地抬頭,視線亂成一團,揉雜著驚訝、失望與不解,在名為憤怒的情緒被點燃以前,我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他已經死了。」於是乍升起的火苗在頃刻間滅了下去,只剩無邊的長寂與茫然。

  對啊,他死了。

  「……什麼意思?是你……?」

  「哈……什麼?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感到荒謬,不由得大笑起來,「你以為我是誰呢?他一年多前得病走了,我們之所以找不到他,不是因為他太會藏,是因為人根本就不在了。」

  頹喪,無力,該釋然卻又釋然不起來。說來可笑啊,人生剛要起步時夢幻色的信仰被他毀了,之後渾渾噩噩活著好長一度時間,好不容易為了復仇重新燃起第二個殘破不堪的信仰,如今也喪失存在的意義。好像我們的人生,一直圍著他打轉。愛一個人愛到極致的時候,不也是如此嗎?

  「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躺在我們學校實驗室的解剖檯裡呢。你知道吧,我們解剖的都是真人。」我故作輕巧地說道,順手打開手機相簿,「哦,我來唸給你聽,『徐振國先生,生前為人師表作育英才,學生們都、很、喜、歡、他,得知生病便發願死後要……』」

  「不要說了!」琪突然大吼,試圖打斷我。

  但我就像著了魔一樣,繼續戲謔著朗誦那段充滿愛與溫度追思文字,卻如同惡魔囈語般迴盪,「要成為大體老師,繼續為醫學教育貢獻……」

  她衝過來搶走我的手機,我伸手欲搶回來,卻不知為什麼變成我們扭打在一起。這幾年拚命壓抑的情緒全數爆發,仰慕、憧憬、不解、憤恨、噁心、自我厭惡、愛、恨、希望與絕望,彷彿眼前之人才是一切苦難的根源、最該毀滅的對象。我們那麼像,像到一如鏡子裡那張令人唾棄的臉,只要她不存在,痛苦就不存在。肯定有那麼一瞬,我們想親手送彼此離開這個悲傷的世界,然而最後終是雙雙敗下陣來,抱在一起哭。

  她在生氣什麼呢?我們,在生氣什麼呢。物理性的死亡,不是應該比社會性死亡更徹底、更沒有後患嗎?

  「……那,怎麼辦?」過了很久,她才顫抖著吐出這幾個字。

  看著眼前少女純真而破碎的臉孔,我突然發自內心地笑出來,「沒辦法啊。不然呢?」

  對啊,不然,還能怎麼樣呢?人,難道可以死第二次嗎?

  從那之後再沒收到琪的訊息。第一次期中考考完了,當我漸漸以為自己總算能放下一切重新開始時,課程進度來到了頭頸部的部分。聽同學們說這階段要把老師的臉皮扒開,數週都要直接面對同一張臉,算是相當震撼。

  我隱約感到有些不安,努力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做足了準備深呼吸數次,只是當那塊遮蓋臉的白布掀開,重新看到那張面孔時,儘管已被福馬林泡得腫脹而皺起,熟悉的感覺依舊再次扼住我的所有感官,不讓我有一絲一毫喘息的僥倖。眉,曾經濃密卻在第一堂課就被剃光,顰笑喜怒再由不得人揣測。眼,從前總是隱藏在鋒利鏡片下,你就是用這雙眼睛掃過每一個人卻偏偏停留在我身上,原來「我在第一堂課就注意到你了」根本不是什麼伯樂相馬,而僅是物色下手對象的拙劣藉口。耳,你告訴我眼見不能為憑,很多東西要用聽的去感受,可我世界裡所有聲音都停在七年前放學午後那個逼仄的小房間,再也沒有後來。鼻,曾經烙印在身上的氣息,從最初強壓住獵物時粗重而讓人生疼,到後來熟能生巧連呼吸都輕快起來,就好像隨著廣袤田野間稚嫩的花香起舞,啊,多麼美妙!身體在你滿足的喘息間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那張緊閉的嘴突然緩緩微笑起來,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囈語——「過來。」——向前、向前——「對,我教你。」不,不要,這不是真的,我猛地閉起眼睛摀住耳朵緊咬牙關——「打開啊,再試一次就好」——這不是真的,我現在很安全,我沒事——「今天不聽話哦。」——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一陣強勁而霸道的力量攥住我的肩膀開始胡亂撕扯,身體重心被捏爛抽出來再狠狠丟到旁邊的肉屑桶,你的臉孔開始扭曲變形,和解剖刀泛著冷意的金屬光、頭頂慘白刺目的手術燈、周圍同學沾染組織液的實驗袍絞在一塊,尖叫聲卡在喉嚨深處,視野開始一片片剝離,然後是碰一聲巨響。

  我彷彿聽見有人在大喊我的名字。實驗室像炸鍋一樣瞬間混亂成一團,一具軀殼躺在解剖檯裡,另一具卻倒在旁邊。我什麼都看不到,也動不了,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現在終於安全了。

  滴——滴——

  視線所及仍是一片慘白。但知覺漸漸回流,雖然還有些麻木,至少是可以動了。

  發生什麼了?

  只記得是上刀到一半,今天的進度是要把面部皮膚剝開,然後……不對,我身上穿的不是實驗衣?

  「啪——」疑惑之際,門被推開的聲響打斷了我的思緒。

  「你醒了!」

  「小瑜……?」我望著眼前組員驚喜又鬆一口氣的臉,不由得一陣茫然,「今天已經開完了嗎?」

  豈料她的表情瞬間變得很怪異,兩秒後又轉為不知所措與擔憂,「蛤?」

  我這才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手上吊著莫名其妙的點滴,後知後覺的刺痛感讓我漸漸回想起一切。很快,我的神情便沉了下去。

  「欸你還好嗎?你昨天上刀到一半突然昏倒,大家都在討論說不知道是低血糖還是——」話到嘴邊,小瑜的聲音突然萎了下去。

  而我心中一緊,突然感到莫名心慌,「還是什麼?」

  「呃,我沒有別的意思,就可能他們覺得你有點,」小瑜尷尬地尋找了一個中性的措辭,「適應不良?」

  適應不良嗎?確實以一個醫學生而言,解剖到暈倒不是什麼讓人開心的事情。如果連在死亡多時的大體老師前都會暈倒,還有辦法面對活生生的病人,甚至是,有資格成為醫生嗎?我清楚小瑜的話外之音,卻對這樣的解釋感到輕鬆不少,「哦,也有可能吧。」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自己只是適應不良。

  見我淡漠的反應,小瑜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索性簡單交代我好好休息早日康復,便先行離開病房。

  我撐著發脹的腦袋看向窗外,早秋的天空已被夕陽染得漓紅,在冷冰冰的病房裡碎裂一片。她剛剛說昨天,所以我已經在這躺了一天一夜嗎。

  也就是說,上一節課還來不及謝謝老師,就被送到這裡了呢。我苦笑,怎麼在想這種東西。

  「叩叩——啪」

  又有人進來了,猜想又是哪個來看熱鬧的同學,我無奈回過頭,卻瞬間愣住。

  是琪。

  她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一言不發徑直走到我的病床旁邊坐下。

  「……你怎麼會來?」良久,還是我先開口打破了沈默。

  她還是沒說話,只是直直地盯著我看,相較上一次濃烈而複雜的情緒,如今我卻讀不懂。

  我嘆了口氣,「不想說話的話,就陪我坐著吧。」

  「為什麼會把自己搞成這樣?」

  「什麼?」

  「我聽到了,你根本就不是因為適應不良。」

  我當然不是,但我還能怎樣?我突然感到沒來由地惱火,不由得朝她低吼道:「那不然我要說什麼?說我他媽的被這個人上過所以我看到他就暈倒了嗎?」理智線斷裂僅一瞬間,我就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給嚇到,琪看上去也是,她定在原地三秒後垂下眼眸。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也不想再說對不起,只是把頭轉向另一側。

  「你知道嗎?你是這世界上——除了我姑姑以外,唯一真的在乎過我的人。」半晌,琪輕輕細細的聲音飄進我的耳裡,我抿了抿唇,一時間明白了她姑姑那句只是希望她快樂長大,我又何嘗不是。儘管只比她大四、五歲,卻還是好希望她從未經歷過任何苦難,只需要思考要買什麼新衣服化妝品,偶有些暗戀對象喜不喜歡自己、社團成發還沒練習好怎麼辦之類的細微煩惱,笑中帶淚淚中帶笑地活,體驗一切常人該有的喜怒哀樂。我從來不在乎她能不能出人頭地功成名就,也從來不在乎她是不是足夠受歡迎、考試有沒有拿前幾。那些我從未感受到的愛與真心,都轉化在她身上,我是真的真的好希望她快樂。然而很遺憾,我沒能成為她的陽光帶她離開黑暗,只能和她相擁著舔舐彼此的傷口,然後一起墮落往更深的深淵。也許我一開始就不該偷看她的日記本,也許我應該繼續扮演一個陽光大姐姐的角色作為她的楷模,也許我應該在她提議復仇的時候告訴她別了吧放下吧,也許我應該……無論如何我失敗了,世界上只是多了另一個我,而不是一個快樂長大的女孩。

  「你放心,不管發生什麼都是我自己想做的,」琪繼續說。透過玻璃我看見她堅定的倒影,從初識那年到現在兩年過去,她也長高變成熟了不少,「我希望你好起來,然後不要想太多。」心中對她的期許,卻是由她先對我說出了口。

  墨色穹頂吞噬掉殘餘的落日,沒有月色的夜晚籠罩這座城市。她離開了。我來不及思考她語中的涵義,卻感覺像看著所愛之人朝懸崖邊走去,而自己因為被綁住而無能為力一樣,我感到莫名心慌,好想大喊叫她不管要做什麼都給我停下來,卻發現自己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目睹眼前人影消散在無邊無際的長夜,白晝遙遙無期。

  休息沒幾天,我就返回學校上課。面對各路老師助教同學組員朋友的詢問,我只說那天忘記吃早餐,然後在接下來的課程中加倍努力,以此證明自己不需要額外關心。在那次意外送醫後,我再也沒發生類似狀況,眼前的老師也漸漸失去人性,在切的過程中一點一滴被物化,直到最後被我麻木地當成了一個教學物品。這種心態轉換可能不可取且不敬畏,卻很有用。我的上刀技術越來越純熟,像之前開上肢神經叢時一樣,漸漸又變回了讓人安心的可靠存在,大家也慢慢能相信上次只是一時狀態不好。

  大三上的日子果然過得飛快,一如學長姐描述那樣,是段痛苦但踏實,將來想忘都忘不掉的一學期。隨著頭頸部和第二次期中考的落幕,接下來腹部、骨盆與會陰部、下肢都是晃眼就過去。即使是解剖到生殖器時,對我來說也只是一個擬真化教具罷了。最後一堂課,助教要我們在默禱時總結一下這學期的心得告訴老師,作為道別。幾位同學被選上台發表心得,聽著那些千篇一律陳腔濫調「生命的意義」、「作為醫學生的使命與期許」,我的心緒異常平靜,像廢棄的沼湖一樣再激不起一絲波瀾,默禱時就連一個字都沒對老師說,任由一分鐘空白流逝。我想在這幾年漫長的時光裡,我的轉變早已道盡一切,此時再多說什麼也是徒勞。

  一學期的解剖課告一段落,卻還並未結束。隔年的器官捐贈者及大體老師追思大會,也是課程的一環,所有三年級醫學生都必須出席。

  大會當天,我和其他一百多位穿著白襯衫黑長褲的同學共同進入會場入座,看著投影片一幕幕放映老師生前的照片及追思文字,上學期初那些熟悉的介紹又被司儀朗誦出來。到你的時候,文字沒什麼變,仍是「生前作育英才、死後發願回饋」,不一樣的是這次投影幕上有了照片。那是一張在學術研討會上拿著麥克風、親切而誠懇的照片,大抵是在講述自身專業領域的緣故,那雙眼睛閃閃發亮,滿是赤誠的光彩,隔著螢幕與生死都能感受到你對生命的熱愛。初次見你,許多人不由自主地哭了,我也是。多麼好一個人,如此賺人熱淚。

  投影幕上跳著一個又一個曾經鮮活的人,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死因,卻不約而同選擇捐贈遺體或器官,於是來到這裡。眼淚到最後流乾了,已經分不清裡頭的情緒。典禮結束後,我們輪番上前致贈花束,我卻在會場後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頓時感到慌亂,不由自主地逆著人群朝反方向狂奔而去,眼見那人即將走遠,我大喊道,「王阿姨!」

  一位頭髮斑白的女人回過頭,臉上是遠超歲月的刻痕與倦容,看到我後她先是驚訝片刻,然後努力笑了笑,「是你呀,小璇,好久不見。」

  「王阿姨您……怎麼會在這裡?」王阿姨正是琪的姑姑,看了看她胸前的花束,我突然感覺到什麼,拚命告訴自己不可能的是自己想太多,而後不確定地問道,「琪琪呢?」

  「她是我在這裡唯一的家人,」她硬擠出的最後一絲笑容塌了下去,眉眼間盡是悲涼,「但現在沒有了。」

  我手中的花束掉在地上,明明已經是三月初春,又怎麼寒意仍是如此刺骨,外頭天色晦暗一片風雨交加?

  什麼是現在沒有了。什麼意思,不可能,我們明明去年底才見過,儘管當時她說了我不理解的話,但總歸是如此鮮活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沒有了?

  「她捐贈了眼角膜,所以我出現在這。我要他們不要放簡報,我會難過。」王阿姨又朝我擠出一個笑,卻比哭還難看,「這是琪琪要我給你的。我沒有看。」

  我呆滯地接過一隻小小的紙鶴,顏色是灰暗的黃褐,其中一側翅膀還被壓爛了,整隻顯得脆弱不堪。我突然想起追思牆上那片大家共同摺出的紙鶴,它們帶著飽和的色彩、整齊的摺痕,我不確定他們是否真能承載人們的希望飛往遠方,卻明白手中這隻紙鶴無法再次起飛,只能永遠停在這裡了。

  回去以後我打開了這隻紙鶴,見到裡頭熟悉的字跡,視線再次模糊一片。

  「不要擔心我。我只是去到了很遠的地方而已。」

  琪,記得嗎?你曾經問我如果生命剩最後一天想做什麼。

  彼時才剛認識你沒多久,頂多知道你父母離異,家庭不那麼完滿,其餘一概不知。我猜想著國中年紀會說出怎樣的話,也許是要盡情狂歡、把沒吃過沒玩到的都嘗試一輪,像是高空彈跳那類的。或者可能是把握機會跟身邊的人相處?直覺認為你不會講這麼矯情的話。正當我思考之際,你開口了。

  你說,如果到了最後一天,你就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最好是沒人認識、沒人找得到的那種。然後,安靜地坐著,聽聽這世界的聲音。

  在我驚訝眼前之人的回答時,你又開始悠悠講述你的夢境,一些光怪陸離的夢,我只當少女情懷總是詩。

  淚水滴到紙張上的「遠」字,瞬間被渲染開來,變得更加虛幻飄渺,再也沒人能找到了。

  原來當時在醫院裡,你真的是在跟我道別。原來你叫我不要想太多是這個意思,可我卻後悔自己想得不夠多,明明有那麼多機會可以攔住你,卻還是沒做到。

  我小心將紙片摺回去紙鶴的形狀,像珍寶被踩爛丟掉的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那感覺像失去一部份的自我。

  下學期其他科系也上完解剖課、辨認完我們解剖出的構造後,就是最後的縫合了。時隔將近一年回到熟悉的解剖室,福馬林的氣味仍是讓人不習慣。組員們再次圍著解剖檯站好,一層一層切開的肉鋪回去,深層中層淺層,如同來時那樣。還在的神經血管擺好,拿出的器官放進去,切開的骨頭蓋回去。每多放回一層,老師離熟悉的樣子就更接近一些。我試圖把曾經的過往全部丟進去一同埋葬,卻發現解剖檯承載的重量越來越重,支撐的纜繩脆弱地懸著,幾欲斷裂。最後一層皮被蓋上,所有人手忙腳亂地開始進行最後的縫合工作,像剛開始上刀時那樣笨手笨腳。我恍惚著重複助教說明的方式,一針一針將你縫回去。7年,13歲到20歲。老師,這幾年作為你的學生,完成了你好多好多作業,達成了你好多好多要求,合理的或不合理的。我感謝你讓我成為如今的我,但這是唯一一次,我想懇求你一件事情。

  那就是請拜託,再也不要出現在我的生命裡了。

  再看到新聞報導知名已故老師生前侵犯女學生、爆料人據傳已經尋短等消息時,已經是數月過後。一時輿論四起,在幾個網路論壇被網友痛罵幾輪、在曾經的學生與同事之間唏噓幾番,當然也不乏一些檢討受害者的言論。然而潮起潮落之間,這些短暫的插曲終究是被淡忘了。畢竟故事裡的人都不在了,沒有人會記得裡頭的任何名字,只有我明白,琪終究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去到了她曾想抵達的遠方。

  大體老師火化那天天空很藍,陽光正好。一些人知道了你真實版本的故事,卻不知我也曾是其中一角。很有默契地,沒有人在這樣的場合提出這種事,沒有人知道該怎麼面對,畢竟大體老師理應向學生傳達正向的信念,自殺死亡的人甚至會被判定失格。我目送你和其他老師離開的方向,手裡卻緊握琪的照片。在這場漫長的學習裡我成了幸存者,琪卻再也沒有機會及格,也永遠不會回來了。

  都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可生命的重量如此沉重,又叫人如何一把火燒下去一忘皆空?散場了,隨著與會來賓、老師們的家人、周圍同學逐漸離開,為期一年的解剖學習總算是正式結束。稀落的人潮斑駁於會場之間,恍然間我似乎又回到第一堂課,陣陣福馬林的氣味迎面裹挾而來,視線再次被熏得模糊一片。我彷彿看見琪化作紙鶴朝我飛來,受傷的半邊翅膀已經復原,顏色也變回鮮活的明黃色。我伸手接住,那對輕盈揮舞的翅膀就好像在說:不要哭。

  紙鶴飛走了。就讓一切一同被帶走,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