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到主要內容

第三名 ⟪精神病房沒有清晨⟫

【短篇小說組】

第三名

精神病房沒有清晨

護理三‧陳亮瑜


精神病房沒有清晨

「靖,妳有沒有看過前陣子很紅那部韓劇啊?在講精神病房的那部。」李征治嘴裡塞著醫院商店街四十五元一份,小得令人皺眉的芝麻大餅,嘴邊和牙齒都沾染著烏黑的芝麻醬,邊嚼邊問道。

「沒有。」許靖希斜了他一眼,無奈地從背包裡拿出一小包濕紙巾遞給他,示意他擦擦嘴,李征治順手接來擦了擦嘴,好容易吞下那乾得要命的餅,喝了口手搖後說:「我都還沒說片名欸,妳會不會太敷衍?我想一下……片名是《精神病房也會迎來清晨》。」

「反正不管是哪一部,我都沒看。」許靖希的眼鏡反射著手機的藍光,映著pubmed搜尋引擎上落落長幾個相似的問題:「aspirin thrombus」、「CABG s/p aspirin」、「nsaids aspirin」,她眉頭深鎖,專注的眼神透露著不悅和煩躁,方才收到準備考國考的朋友傳來這道問題,她已經與這道題抗爭大半天,卻還是不懂抑制血小板凝集的非類固醇消炎藥為何術後不能給藥,分明以前不是這樣教的。

「欸,真的假的啊,阿妳幹嘛不看?最近都在看動畫喔?」李征治繼續吃著那塊餅,滑了兩下instagram,畫面停留在小狗的短片,眼皮也沒抬起來看一眼靖。

「我不看那種有關精神病房的影集。」許靖希的眼皮也沒抬起來看他一眼,兩人的對話卻依然能繼續。

「為啥?」李征治抬起頭看向這位從國小認識到大學都還很鐵的好友。

……因為精神病房就是沒有清晨。」許靖希似是想起了什麼,眼皮垂了下來。


這幾年來,有關精神和心理的劇作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不知道是因為社會真的太過壓抑導致有這方面共鳴的人很多,還是過去真的太少提到精神疾患,所以人們對其抱有強烈的新鮮感,總之大家對精神疾病相關的作品討論度都很高,也都給予高度讚賞和好評。

可對許靖希來說,這些影集都太片面了。精神疾患不是憑幾個小時的影片就能言明的疾病,更不會有如此順利的起承轉合,尤以那些告訴人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負責任的結局,最讓她無法接受。

醫學院的實習是需要每個科別都去試一輪的,不管你擅不擅長面對傷口,你都得面對外科那些化膿腐爛到需要清創的傷口;不論你有沒有辦法承受開刀的畫面,你都得去一趟產房,看著醫師一刀一刀劃開皮膚和組織,把新生兒從血淋淋的子宮裡拖出來,看著護理師機械般地和母親說恭喜、機械般地做新生兒護理;無論你想不想接受精神病患的心理壓力,你都得找一個個案,和他們建立關係,深度對談,去了解你根本不想知曉的那些,壓抑到骨子裡讓人心生恐懼的他們的過去,才能寫出那份該死的個案報告。

「對欸,妳前陣子過得不好是不是就是因為去精神科實習?」李征治關掉手機,把手搖杯移到嘴巴正前方,一邊吸著椰果一邊專心致志地看著靖。那是他想認真聽人說話的事前準備。

「你想聽喔?」許靖希抬頭,眼前人眼睛睜得水汪汪地點頭。

阿治最喜歡用這副模樣拜託人,靖亦最是無法拒絕那兩顆盛了水的眼眸。

「行,等我一分鐘。」許靖希的手機畫面視窗跳轉為LINE,她回覆詢問這道題的朋友:「這答案寫錯了吧,沒看到支持的文獻,之前在心外選習也沒見他們CABG後停aspirin。不是不信教科書,但這題很有必要去問老師。」

許靖希其實一直都是這般個性,在思索了千百萬次仍然無解時,能夠很直接了當地讓自己離開那片混沌。

只不過那千百萬次的思緒過程很長,常常壓得她喘不過氣,焦躁、煩悶、不信任和自卑,這些負面心思盤根錯節在她的心尖,阻她昂首跨步,導致她只要一遇到難以解決的困難就會被自己的心緒淹沒。

所幸靖的抗壓性很高,儘管面對壓力時很容易崩潰,卻也能很快站起來。


「好,那我從頭講。」許靖希放下手機,端正姿勢後開始娓娓道來。

當時她去的是急性病房,急性病房通常男女都會收治,中間隔著一道門,慢性病房則是男女分開收治。精神病房和醫院在設備上最大的不同,是醫護人員隨身需要帶鑰匙,病房內的所有門都需要上鎖,只要離開病房就要鎖,防止有病人逃跑,連晾雨衣的陽台也得鎖,避免有病人跑去陽台自殺。

其實最一開始,靖對精神科是抱有期待的,畢竟是從未見識過的領域,基礎設備和病患屬性又和醫院這麼不一樣,因此初來乍到的幾天她非常興奮且躍躍欲試。和醫院不同的是,精神病患通常生理功能都沒什麼問題,每天最需要注意的是他們的情緒以及有無自傷傷人行為。和精神病患每天的例行會診就是和他們聊天,透過有技巧的聊天,去蒐集他們目前的情緒狀況,或是藥物副作用的嚴重程度,以及急性症狀改善的趨勢。

「聽起來是不是挺輕鬆的?」靖輕輕地彎了彎嘴角,她的眼睛卻散發著無奈和嘲諷。

「聊天的話感覺是挺輕鬆的,但也要看聊些什麼?」阿治畢竟和靖相處了這麼久,那兩顆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情緒,他一眼就能瞧清。

「我最初也是這麼覺得。」

職能治療時間陪患者跳跳健康操、畫畫,偶爾觀察病人間的相處,靖以為這趟實習就是這樣而已——直到老師分配個案。

靖一開始被分配到的個案是雙向情感障礙(bipolar disorder),也就是俗稱的躁鬱症患者,一位耳順之年的阿公。其實第一天和他建立關係時並沒有遇到什麼困難,但到了第二第三天,靖慢慢感受到他的症狀起伏,偶爾聊天聊久了,個案就會用很凶狠的眼神盯著靖,不發一語。根本沒有接觸過多少精神病患的靖,很難對那般帶有強烈敵意的眼神毫無感覺,因此她變得有些畏縮。

可學習和個案溝通就是此次實習的目的,這麼一想,靖便轉念試著少量多次地和個案會談,此法亦有見效,只是每每看到個案那宛若下一秒就要揍過來的姿態、帶去檢查室做腹部超音波時看見個案對醫師揮拳,以及聽學姊們交班個案晚上與其他床個案叫囂的突發事件,心中仍是有些膽怯。

翻閱個案過去病史時,靖才知道個案二十幾歲就因為出現思覺失調和躁鬱症無法繼續從軍,因而從軍中退役,自那時起便一直住在精神病院。

四十幾個年頭轉瞬而去,他的一生是如此貧瘠。

「『你會不會覺得日子過得很無趣啊?』我當時這麼問過他。」靖喝了一口超商買的烏龍茶,接著說道:「『在這裡不就是跟著病房守則生活嗎?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都已經住了這麼久了,能有什麼感覺?』他是這麼回答的。」

阿治點了點頭。

「我其實覺得問這個問題很白癡,就……他都已經住了四十幾年,我到底想聽到什麼答案?」靖嘆了口氣,將瀏海用力往上撥後慢慢將手從後腦勺撫到下巴,托著下巴繼續說:「我其實是想聽到他說無趣吧。可他大半輩子都在這裡住著,偶爾妹妹帶他去醫院做慢性病複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變成什麼樣子了,難不成我還要跟他推銷外面的世界有多有趣?那我又是用什麼立場來說這種話?一個在病房住了一輩子的人,沒有對照組,他又如何能理解我說的『外面的世界很有趣』呢……

一個從未見過陽光的人,又如何能知道黑暗是多麼孤寂。

可他既從未見過陽光,孤寂又是誰能替他戴上的枷鎖?

「嗯……妳不要太把自己繞進去啦,雖然我知道妳會覺得說這種話很不負責任,可是說不定他根本不在意妳講這些啊,對吧?」阿治微微抿嘴笑了笑,他知道自己這位青梅竹馬就是那種想很多又很會內耗的性格,雖然已經跟她講過無數次這樣的性格會把她害死,但人的性格又豈是三言兩語能改變的?

「我知道,我沒事,這件事過了就是過了,我不會一直吊著不放手。只不過就算事過境遷,想起來還是會覺得當時的自己未免有些自視甚高了。」靖抬起頭望向阿治,給出了一個要想解釋成釋然卻也不太像的笑。

連阿治都覺得那笑容有些難看了。

「隔一周再去單位時,就發現個案轉去慢性病房了,其實蠻意外的,畢竟那陣子他的情緒狀況不算穩定。不過這樣也好,他本來就是住在慢性病房的時間多一些,也比較熟悉那裡,蠻替他開心的……」靖停頓了幾秒,才又補充道:「不過我當下的開心其實更多是源自於可以脫離他……

「好了許靖希。可以不要一直檢討自己嗎?妳這樣凡事都要檢討,那這個故事我是要聽三個小時嗎?」阿治用力地放下喝完半杯的手搖,嘴裡塞滿椰果,凶狠中帶點搞笑地說。

阿治不愧是阿治,連怎麼治許靖希這種超級自省型人格都很有一套。

「好,抱歉。那我繼續。」

後來老師安排了一個情感性思覺失調的年輕患者給靖,那才是惡夢的開始。情感性思覺失調最常見的症狀是妄想、怪異行為和狂躁情緒,靖的第二個個案沒有一項缺席,尤以妄想最嚴重,言辭之間動輒是對這個世界的憤懣,對家人們的怨懟。這個個案的病識感近乎為零,是最難以執行醫療措施的個案。

靖印象最深刻的是個案曾經問她一句:我沒有病幹嘛要吃藥?

靖雖然和個案解釋了為什麼要吃藥,告知他藥物可以讓情緒變得和緩,不會讓他又發生入院經過上寫的「心情不好去踹鄰居家的門、亂按電鈴擾民」,可個案絲毫不認為那是什麼問題。一來一往之間,靖只聽出個案不斷強調自己沒生病,一切都是拋棄他的媽媽的錯,是報警讓他進精神病院的鄰居的錯,是精神衛生法訂立可強制住院的法條的錯。

她的個案總是有無限的理由,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可以成為為他開脫的工具。個案又是過目不忘之人,長期記憶極佳,他甚至能鉅細靡遺地說出幼時霸凌過他的同學家地址,霸凌的整段經過和時間日期,靖都有些害怕自己的姓名如此敞亮地掛在實習證上,會不會哪天會被出院的個案盯上,所以回家後立馬將臉書的名字改為英文。

靖雖知道是疾病症狀讓個案變成這樣子,可她還是無法承受個案滔滔不絕的負面思維。實習八小時裡有近四個小時的時間需要陪在個案身邊,個案總會不斷輸出他所妄想的世界觀,饒是知曉那些都是假的,是個案塑造的,靖也沒有辦法完全不當回事,她的共情能力太強,她亦知道自己再這樣下去會沒有辦法站在客觀角度看待個案,恐懼和反感會將她吞沒。

照顧個案的第三日,趁著老師有空閒,靖向老師提出自己想要換個案。

「我跟老師說我想換個案,老師說他其實有觀察到我的不對勁,在照顧上一個個案時,我是完全不會離開男生病房,跑去女病房找其他組員的個案聊天,但是照顧他的時候我很常跑去女生病房。他有發現我沒辦法跟自己的個案相處太久。」靖轉開瓶蓋,喝了一口烏龍茶。

「那妳換了嗎?」阿治的飲料已經剩三分之一了,椰果稀稀落落的散落在杯底。

靖沒有回答。


老師和靖側身對坐在椅子上,靖慢慢地說出個案讓自己體會到的感受,是恐懼和無法理解,雖知是症狀干擾,可是那像機關槍一般的輸出真的讓她不堪負荷,靖說她真的很害怕。

老師其實很明白靖的感受,他說喜歡精神科的學生真的不多,每年來精神科實習的學生這麼多,最後能留住的都不一定有一個,可是為什麼學校還是要求所有人都必須來一趟精神科呢?因為精神科的患者不會只在精神科出現。

靖抬起頭來望向老師,她的眼眶有些紅,盛著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提出這個要求對她來說亦是艱難的事情,代表著她認為自己無法給出適切的照顧,沒有辦法完成病人的需求,她必須承認自己在精神科失去了她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個案照護能力。

老師緩緩地對靖說:「以後無論是要去醫院、診所或是長照機構,一定都會再遇到精神科的病患,這趟精神科實習是讓大家學習怎麼跟精神疾患的病人溝通,妳說沒有辦法理解他們,完全沒關係!我們不是心理師啊,我們要做的事情不是接住他們的世界,而是要想辦法讓他們知道生病要怎麼做才會好起來,妳還記得病人入院後,醫療團隊第一件要開始準備的事情嗎?」

出院,靖回答。

老師點點頭,語調依然輕柔和緩:「沒有錯,我們是要幫他們早日出院。其實老師想講一個想法給妳,可能妳聽了會覺得,老師妳怎麼講這種很像情緒勒索的話!但沒關係,我還是想跟妳說,妳的個案很幸運。」

靖偏了偏頭。

老師笑了一下繼續說:「他是不是住院十三次了?他才三十歲就入院這麼多次,其實這種個案這輩子應該都很難回歸社會,可是他的人生中有幾次能遇到像妳這樣幫他的小護士?老師講一句真心話,組長其實妳很用心,妳看妳那些在女生病房的組員們,不是在跟個案畫畫就是跟著個案在職能治療時間看電影,但是妳都很認真地陪個案邊走邊聊天。我們剛見到他的時候,他是不是都不穿鞋子?但是老師有觀察到今天他有穿鞋子,甚至也有換衣服了,那是不是代表妳講的話他有在聽?妳是真的有幫助到他的。就算他的症狀還很明顯,就算藥物改過這麼多次他也都還沒變好,還是沒有病識感,可是妳不斷地陪他講話,試著找到他的問題,和老師討論措施執行的可能性,這些我都看在眼裡。」

「他的世界就是這麼小,如果他可以透過妳的努力讓自己稍微變好,是不是就是我們來這次實習的意義了?」


「你們老師好會講話……」阿治有些目瞪口呆。

「雖然他講這些我也只有當下有被灌雞血的感覺而已啦。」靖笑了笑,她其實很喜歡那位老師,他是靖實習兩年來,遇過第二個這麼有教學熱忱的老師。

「阿後來妳有好一點嗎?」阿治挑眉問道。

「沒有。我那天晚上回家就崩潰了。」

聽完老師說的那些話,靖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懷抱著這樣的心態再去試試看。那天實習結束後,回到只剩她一個人的宿舍,如常地吃完學餐買的自助餐,機器人般地打著個案報告時,她突然好想家,好想回家。

於是她打電話給媽媽,幾句慣常的問候在前,突然間,她好想跟家人說她實習遇到好大的困難。爸媽遠在南方,這幾年來她就算在實習或課業上遇到任何問題也從來是報喜不報憂的,她不想讓父母擔心。

許是那日宿舍正好沒有室友,許是天氣陰沉無光,她受不了一個人承受這樣空蕩的時光。

她還是決定跟媽媽說了,說她真的沒有辦法承擔個案,說她很害怕他,無論是他的對世界的惡意妄想,對靖的言語性騷擾和嘗試操控靖的行為,這些都讓她感到恐懼。靖並沒有想要放棄他,沒有想要放棄讓他好起來,可是她總覺得這樣的個案不適合給一個實習生照顧。倘若她今天是一個已經在臨床上班的醫護人員,她定會將他視為極具挑戰性的個案,想方設法讓他聽話,偏偏她僅僅是一個對精神科只有教科書上片面了解的實習生,她還沒有能力去因應這樣的個案。

這次的實習讓她覺得很恐懼,她好想放棄。

「我媽那時候跟我說一定要請老師幫我換個案,如果老師不讓我換,就把電話號碼給她,她去幫我跟老師說。」靖說。

「阿姨一如既往的凶狠啊……」阿治一下就被勾起了他跟靖打架被阿姨吊起來打的陳年往事。聽阿治這麼說,靖忍俊不禁,畢竟這小子國小時經常來家裡討媽媽的打。

「那妳到底換沒換啊?」阿治聽了這麼久也沒聽出靖到底換個案了沒,靖就是喜歡這樣,吊著人的胃。

「你猜。」靖望著阿治那寫滿期待的臉,故意問。

「蛤?講半天還是沒換喔,請問妳在搞笑嗎?」阿治用膝蓋想都知道這女人沒換,若是換了,她定不會這般賣關子。

「答對,我沒換。因為我睡一覺起來就都好啦!」靖露出得意的燦笑。


靖是一個情緒起伏很大的人,她常自比為劍湖山的衝瘋飛車,情緒一起飛就是九彎十八拐,三百六十度,急煞疾駛樣樣來,可當清緒潰堤後,不出兩天,她又像個沒事人一樣。

她是真的能已經讓一切都翻篇,縱使事後回想仍會勾起當時的情緒,也絕計不會再沉溺其中。

那天晚上靖哭了很久很久,爸爸媽媽在電話裡也和她講了許久,靖聽了許多,亦忘了不少,且先不論聽進去多少,至少她知道爸媽永遠會站在她這裡。不過她絕對不會把老師的電話給爸媽,畢竟都是成年人了,若是因自己承受不了就亮出爸媽這塊免死金牌……未免也太遜。

隔天到了單位,靖還是照常去找個案會談,個案還是那個樣子,不曾變過,可靖已經不再感到恐懼了。她知道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教他認識自己的藥,教他可以做些什麼讓自己早點出院。

「哇,如此完美的結局。」阿治的手搖已經空瓶了,底下殘留兩三顆吸不起來的椰果,他打算晚點再拆開封膜把它們撈出來。

「我的個案改藥後症狀確實有變得比較少一點,所以整個人比較冷靜。不然前幾周他又是跟其他床打架,又是裸體在病室裡亂晃,真的算挺嚴重。」靖看著那幾顆沒被吃掉的椰果心中有點煩躁,他最煩阿治每次都要把封膜拆了撈椰果,把整杯飲料搞得很噁心。

「好想看……」阿治聽到重點後口水都快流下來。

「看你個頭。」靖翻了個白眼。

「那既然他有變好,你怎麼還會覺得精神病房沒有清晨啊?」

「因為那也只是病程而已。」

精神疾患就像是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的個案入院十三次,往返在急性和慢性病房裡,靖結束實習時雖然他真的平靜了很多,但那大多是藥效的功勞,那兩顆Olanzapine開下去,連臨床實證報告都說了藥效極好,最可以制服沒有病識感的病人。

可他若出院呢?他說過他出院就不會吃藥,藥是毒,要不是在醫院裡必須聽話才有機會出院,他壓根不會吃藥。

所有人都告訴精神病患要吃藥,可是他們真的能吃一輩子嗎?還是會繼續和醫院玩你追我跑的遊戲,玩一輩子。

那次實習,靖看見了形形色色的病人:有國小就失怙失恃的小弟弟,就學期間打傷了七位老師,這麼小的一個孩子,都沒有成年人的腰高,卻可以把老師打到住院;有智商極高的亞斯伯格症病人,但他的世界裡沒有理解別人感受這回事,就算跟他講了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他還是沒有辦法理解,因而難以融入校園;也有因為考會考壓力太大跑去跳樓的憂鬱症患者,兩位身在杏壇的父母就算百般遷就她,她依舊千方百計想死,偷拿其他病人的口罩,取下鐵條自殘、喝沐浴乳、撞牆,花樣層出不窮。

也有選擇性緘默的患者,一個字都不曾說過,卻被室友發現她有樣學樣拿鐵條自傷;有中度智障的患者,不停指著牆壁說上面有字寫要殺掉她,可他完全不識字;亦有情愛妄想的病人,常常跟在組員身後對組員們告白,甚至寫了很多告白信;有嚴重思覺失調的患者,和她講話講到一半,會突然整個人失神,回過神來說她的媽媽方才在與她說話,但是她的母親早已去世。

精神病房的個案各個都有自己的過去,很多都是人們耳熟能詳也極欲遏止的,比如霸凌、性侵、家暴。要說靖沒有過一絲替他們感到難過嗎?那是不可能的,當那些血淋淋的,令人髮指的過去攤在她的面前,他怎麼可能不動容。可是那些東西帶來的情緒起伏是會慢慢變小的,就像人們常說在醫院工作的人已經看淡生死,在精神病房遇到的個案過往一個比一個悲哀,可是回歸現實,他們就是在住院,那些過去並不能成為他們現在不配合治療的藉口,這是很實際的,人不可能永遠活在過去。

或許在外人眼裡,他們是如此可憐,因為經歷了這些悲慘的事情才變成如今這般模樣。那些一個比一個慘的經歷拍成影集,配上催人淚下的背景音樂,演員們極具張力的演技,那必定是不會有負評的。網友們還會在網路上大讚,謝謝導演拍出這些故事讓世人更了解精神病房。

可若你真正置身於精神病院裡,坐在護理站看著好似在比慘的過去病歷和住院經過,轉頭望向整日在病房大廳遊蕩的病人們,倏一回神,躁鬱症的個案又開始撞病室的門,左邊的同事趕快廣播病房666通知警衛上來協助;右邊的同事看見憂鬱症患者手上被鐵條劃出來的幾道鮮紅,恨不得把全病房的口罩沒收,偏偏政府還是規定醫院要戴口罩;緊急防暴案件請上來的警衛和醫師滿頭大汗,旁邊護理長已經抽好鎮靜針,出動全病房的醫師護理師協助約束個案。

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真正能好起來的精神病人少之又少,病房裡哪一個不是出院後又住院的?都跟醫師老熟了。

「影集常常說是要解開精神病患的心結,好好理解他們,可這件事真正能做到的很少,真的很少。我只是在單位實習五週,就已經覺得精神病房的病人根本不會好起來,更何況那些在慢性病房住到已經和外面世界脫節的人,要他們好起來,難不成是希望他們去外面的世界發現自己格格不入後又回來嗎?」靖越講越激動,阿治只好放下手上撕到一半的封膜,先跟餘下的那三顆椰果短暫分手。

「但那些影劇也只是希望可以讓大家多認識精神病吧?」阿治深知靖很常以偏概全,因此特意提醒她不要過於以己度人。

「我知道,抱歉講太激動又有點走極端了……我就是覺得大家看完影集就自以為自己已經很懂精神病患了,可實際上根本沒有這麼簡單。真的去了一趟精神病院,誰又能再笑著說精神病房會迎來清晨?」靖輕輕柔了柔太陽穴,一下子挖出太多令她不愉快的回憶,她頭都痛了。

「我知道。沒怪你,畢竟我沒去過,聽妳講這些也覺得很新奇,算是我一輩子都不可能有的視野,我覺得很好啊。妳絕對可以堅守妳的想法,不過妳也要知道這些東西是因為妳有經歷過才會理解的,如果妳沒去精神科實習,妳的想法應該也是跟那些網友差不多。」,阿治見靖情緒比較和緩後,才仔細地撕開封膜,辨清椰果的位置後吸完了三顆捉迷藏勝利者椰果,繼續說:「所以啊,以後就算遇到有那種精神病系列的韓劇狂熱者跟妳討論這個話題,妳也不要過激了。」

「知道了啦。你喝完了吧?走吧,要趕不上八點半的校車了。」靖提起背包催促著阿治快些走,阿治則是坐在原處瞇起眼睛,將手搖杯丟出一個完美的拋物線,準確地丟進垃圾桶裡。

「行!走吧。」


在校車上載浮載沉時,阿治突然偏頭問靖:「但如果有清晨的話,是不是也很不錯?」

靖戴著耳機睡著了,沒有聽見阿治的提問。

阿治笑了笑,他總覺得靖對精神病患者能夠痊癒一事的不信任,是源自於不忍心。不忍他們要承受這些痛苦,而發展至今的醫療卻沒有能夠完全讓他們康復的治療方法。她既無法改變現狀,又是經歷過現狀的人,自然會透過防衛機制讓自己對精神病患不抱有任何希望,這便是他這位青梅竹馬慣常的生活方式——沒有希望就不會受傷。

但阿治太了解她了。

她其實比誰都希望精神病房可以迎來清晨。


 

評審評語

蔡素芬老師:

主要人物靖希到精神科實習,歷經照顧兩個病人的觀察和體會,富在同情悲憫心。此文一在糾正對精神病患的理解,二在表達醫療的有限,三在檢討請實習生陪伴重症患者的不妥,用心懇切。全文以講述的方式進行,散文性較強。

楊富閔老師:

這篇小說選擇一個好題目,從議題性出發,藉由實習心路歷程,重新建構己身對於醫病的認識。小說其實層層分析,相當冷靜,內建了一個回顧的敘事模式,結構因而比較簡易,但也在八千字的篇幅之中,相對穩固。換言之,小說採取的敘事觀點,往往決定這一篇小說的去路:目前是一個置身事外/內的模糊位置,而這個模糊,正是作者得以深化的部分──如何介入/旁觀/乃至游移內外,可以從此一部份多多發揮,會使作者關乎關於醫病思考,更顯層次與張力。